送罢了最后一位帮衬的乡邻,院子里霎时空落下来,只余下灵前那盏长明灯,在渐浓的夜色里,孤零零地跳着一豆昏黄。寒风打着旋儿掠过院角那棵被雪压弯了枝子的石榴树,呜咽声断断续续,敲得人心头发慌。
舅舅帮着阿大把借来的条凳、方桌都归置到厢房檐下,又仔细查看了院门是否闩得牢靠,这才搓着冻得发木的手走进堂屋。他先望了一眼坐在炕沿、眼神空洞望着油灯火的婆婆妈,又转头看向一身重孝、脸色苍白站在一旁的我,重重叹了口气,把跟在身后的韩梅轻轻往前带了带。
“娟子,”舅舅的声音带着连日操劳的沙哑,也带着不易察觉的疼惜,“事情……总算是顺当地办完了。你婆婆妈年纪大了,经了这事,心神耗得厉害,往后这家里里外外,就得你多担待了。你一个人,脚上又不便宜,心里头……唉,让梅丫头留下来给你做个伴儿吧,夜里能说说话,彼此也是个慰藉。”
我抬眼看向韩梅。她比年前见时更显清瘦,裹在那身浅蓝色的素布短衫里,像一株细弱的菖蒲。头上规规矩矩地裹着一米五的短白孝布,一张小脸在孝布的映衬下,更是没了血色,只余下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怯生生地望着我,里头盛着依赖,也盛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寂。她脚上那双黑色素面小脚鞋,鞋头尖尖,沾了些院里的泥雪印子,稳稳地站着,只是那身姿,因着脚型的缘故,总透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柔弱。
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只低低应了声:“哎,劳舅舅费心了。”
舅舅又嘱咐了韩梅几句“好生听你表姐的话,莫要淘气”之类,这才跟着阿大,踏着满地清冷的月色,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掩上沉重的院门,偌大的宅院仿佛彻底沉入了一片无声的寂静里。我搀着婆婆妈回到她屋里,伺候她躺下。她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腕,眼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无声地淌,反复念叨着:“你公公……他就这么撇下我们走了……明泰儿也不知到了何处……”我强压下鼻腔里的酸涩,替她掖好被角,吹熄了明亮的灯,只留了一盏小油灯在墙角,发出昏蒙黯淡的光。
回到我和吴明泰原先的屋子,韩梅正局促地站在屋子当间,双手不安地绞着素布衣角,不敢坐下。这屋子,自明泰走后,便只剩我一人守着,空荡荡的,如今多了她,那股子浸入骨髓的孤寂似乎被冲淡了一星半点,却又被另一种沉甸甸的悲凉笼罩。
“梅丫头,别干站着了,上炕吧,炕头暖和。”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炕边,将铺盖重新铺展平整。我自己先褪了脚上那双沉甸甸的黑色丧鞋,露出里面同样素白的粗布袜。守孝的规矩,鞋面上缝的那块白布是不能拆的,这双鞋,怕是要陪我走过这漫长的孝期了。
韩梅依言,挪到炕沿,也小心翼翼地脱了鞋。她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沉稳。我们俩并排坐在炕沿上,身上都是一水的素缟,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下,像两株被寒霜打蔫了的秋草。
屋里静得只剩下彼此微弱的呼吸声,以及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我看着她低垂的、没什么血色的脸颊,努力想寻些话头,驱散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默。
“梅丫头,”我轻声开口,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些日子在家里,舅母……可有接着教你做些绣工?”
韩梅抬起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哼哼:“阿妈……是教过一些的。教我纳鞋底,绣点简单的草叶花边……就是,我手笨,总也做不好,针脚歪歪斜斜的,不如表姐你做活齐整。”她说着,有些羞赧地蜷了蜷露在袖口外的指尖。
“傻话,”我勉强扯出一点笑意,想起自己初学拈针引线时的笨拙,“谁生下来就会呢?都是慢慢练出来的。往后……往后表姐有空了教你,教你绣更细致的花样,教你做贴身穿的软底睡鞋,做裹脚布里头穿的细棉小袜子,好不好?”
“嗯。”韩梅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里多了点依赖和期盼,“谢谢表姐。”
话头似乎又断了。屋外的风似乎更紧了些,呜呜地扑打着窗棂。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并拢搁在炕沿上的那双小脚上。隔着白色的粗布袜,依然能看出那脚型异乎寻常的纤巧紧窄,比我的似乎还要更小一圈。
“你的脚……”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着心里的惦念问出了口,“如今是……二寸几分了?”
韩梅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这个,怔了一下,才低声回答:“去年冬里量的时候,是二寸五分了。”
二寸五分!我心里暗暗抽了口气。我这二寸九分的脚,已是吃了说不尽的苦楚才缠就,她这不足二寸六分的,真不知是下了怎样的死力,熬过了多少日夜的疼痛。
“真是难为你了……”我叹息一声,想起她当初因脚型不够纤巧被亲戚嘲笑,连带着舅母也受了指摘,她那时立誓要缠得比谁都小的倔强模样,不由问道,“那年你去舅母娘家拜年,受了委屈,回来立志要缠出一双没人能挑出毛病的小脚……后来,可曾寻着机会,让你舅舅家那个表妹,还有那些说道你的亲戚们,好好看看你这双脚了?也让她们晓得,咱们梅丫头是个有志气的,说到便能做到。”
我问这话,本是带着一丝宽慰和替她扬眉的意思。女孩子家,受了那样的奚落,如今凭着自己的狠劲和忍耐,做到了当初立下的誓愿,总该是盼着让那些人看看,争回一口气的。
谁知,韩梅听了,却久久没有作声。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穿着白布袜的小脚,昏暗的光线下,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觉她那单薄的肩膀,似乎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屋里只剩下油灯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
过了好半晌,她才抬起头,脸上并没有什么扬眉吐气的神色,反而是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那平静底下,仿佛凝着化不开的冰。
“没有。”她的声音很轻,飘忽得像一缕烟,“一直……一直也没得空去。”
她顿了顿,目光茫然地投向漆黑的窗户,像是要穿透那层窗纸,看到很远的地方,声音愈发低沉下去:“后来,去年夏天,不是闹鬼子飞机轰炸么……听说,我舅舅他们一家……住的那片街坊,正好在炸弹坑中间……都没能跑出来……全没了。”
她的话音落下,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我心头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了冰窟。马莲母子的惨状,公公爸的骤然离世……如今又添上她舅舅一家的灭门惨事。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人命竟比风里的灯烛还要脆弱。
我张了张嘴,那声叹息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所有劝慰的言语,在这样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空洞无力。
韩梅也没有哭,甚至连眼圈都没有红。她只是深深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叹息声又轻又缓,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人心里发慌,那是一种仇家已逝、恩怨两消,却不知该向何处去讨还、去证明的茫然与空落。
“都没了啊……”她喃喃了一句,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随后便又低下头,不再言语。
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戚感紧紧攫住了我们。先前那点关于女红、关于过往小心思的对话,在这接二连三的生死变故面前,轻飘得像一阵风。我们这两个穿着重孝、守着空房、倚靠着彼此汲取一点暖意的女子,一个失了倚仗的丈夫和未出世的孩儿,一个失了血脉相连的亲人(哪怕是曾有过龃龉的),在这寒风凛冽的守孝之夜里,默然相对,唯有窗外那不知疲倦的风声,像是为这乱世奏响的哀歌。
沉默了不知多久,我才想起睡前该洗漱了。守孝期间,虽不施粉黛,不事装扮,但基本的洁净还是要讲的。
“梅丫头,天不早了,打水洗洗脚,歇了吧。”我撑着炕沿站起身,那双穿着白布袜的脚落在冰凉的地面上,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嗯。”韩梅也轻声应着,跟着我挪下炕沿。
我端来铜盆,从暖窠里倒出还有些温气的热水,试了试水温,刚好。我们俩重新坐回炕沿。
“来,先把鞋袜脱了。”我说着,自己先动手解开扎腿带,小心地褪下白色的粗布袜。守孝的袜子也是素的,没有任何花纹,只是最普通的白棉布。
韩梅也学着我的样子,动作略显迟缓地解开了她那双黑色素面小脚鞋的鞋带。那鞋子本就做得极小,鞋头尖俏,她轻轻一褪,便脱了下来,露出里面同样是素白色的布袜。
当她开始解那裹脚布的时候,我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带着一种混杂着好奇与怜惜的紧张。二寸五分的脚,我几乎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裹脚布是崭新的白棉布,边缘用极细的、几乎看不清的红线绣了一圈小圆点,算是这身沉重孝服中,少女唯一一点不被察觉的、微弱的心气。她一圈一圈,缓慢而仔细地解开那长长的布条,动作间带着日积月累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熟练,也带着一种对这副“身子骨”的珍视。
随着最后一层布条的散落,那双脚终于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油灯昏黄的光线下。
尽管我心里早有准备,但在看清的那一刹那,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胀,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疼惜。
这双脚……这双脚不知是熬过了多少日夜的锥心疼痛,才锤炼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脚腕纤细得惊人,仿佛轻轻一碰就能折断,与上方那略显单薄的小腿形成了脆弱的连接。脚踝处的骨节清晰分明,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异样的白皙,却光滑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绸缎,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真真是吹弹可破。
脚跟圆润小巧,像是一颗被溪水冲刷了千万年的鹅卵石,静静地安置在纤细的脚腕之下。
而脚尖,则是尖瘦得无以复加,如同刚剥出来的新笋嫩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纤巧。
最令人瞩目的是那脚背。它高高地弓起,隆起一个极其陡峭的弧度,近乎与地面垂直,仿佛下面垫了什么无形的硬物强行顶起一般。但这隆起却不显得臃肿笨拙,反而形成了一道异常流畅而紧致的曲线,从纤细的脚踝处倏然拔起,又在极尖的脚尖处猛地收束,带着一种被漫长岁月精心塑造后的、近乎残酷的“周正”。
脚心处,因着这极致的弓起,自然形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幽深而闭拢。脚掌两侧,则因骨骼的极度内折,形成了两道高耸的“脚墙”,紧紧贴合着,护卫着那道深邃的足缝。
我目光下移,看向她的脚底。这一看,更是让我心头一颤。寻常缠足,脚底多少还能看到被折压的脚趾轮廓。可韩梅的脚底,皮肤虽然也算细嫩,却几乎看不到明显的脚趾痕迹了!唯有靠近大脚趾根部的脚掌内侧边缘,能隐约看到第二、第三根脚趾的末端,它们已不再是正常的趾状,而是如同两粒小小的、完完全全嵌入脚底软肉中的珠子,几乎与脚底融为一体,不见丝毫突兀。至于那第四、第五根小趾,则完完全全藏匿在了那道幽深的脚缝深处,再也寻不见踪影。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她的大脚趾上。我的脚,大脚趾虽也被束缚得紧实尖细,但尚且能微微活动。而她的……她那孤峭地向前伸着的大脚趾,与其他脚趾一样,苍白,纤细,指尖微微向下透着光,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那趾根处的关节似乎已经完全固定住了,再无法像常人那般,甚至像我这般,还能有丝毫屈伸的余地。这定是因脚掌折叠得太过狠紧,年月久了,筋骨早已定型所致。
我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悬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方,终究没敢落下去,怕惊扰了这份由巨大痛苦换来的“完美”。
“梅丫头……”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哽咽,“你这双脚……真是……真是吃了大苦头了……”
韩梅却仿佛早已习惯了旁人的这种惊叹,她看着自己浸入水中的脚,眼神里没有什么波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熬过来了,就不觉得了。阿妈常说,女孩子家,脚缠得周正,才是本分,往后……往后也好说婆家。”
她将那双脚小心翼翼地浸入温水中,水面微微荡漾,映着油灯的光,在那异常弓起的、光滑的脚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用手撩着水,轻轻冲洗着脚背、脚跟,还有那需要格外留心的、深陷的足缝。动作间,能看出她每一步都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带着对这双“心血”的呵护,也带着一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形成的麻木的顺从。
我看着她在灯下洗脚的侧影,那单薄的脊背,那低垂的、带着稚气却沉静异常的脖颈,还有水里这双堪称“标致”却承载了无尽痛楚的小脚,再想到她刚才那声关于舅舅一家的、空茫的叹息,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我们女子,生来似乎便要承受这许多。
洗罢脚,她用干布仔细揩干,尤其是那深陷的脚缝,也耐着性子一点点蘸干。然后,她又拿起那长长的白布,开始一层层,重新将这双“金莲”缠绕起来,包裹起来,直到它们再次变回那紧窄纤秀、合乎礼数的形态,最后套上素白的布袜。
我们吹熄了灯,并头躺在冰冷的炕上。屋里一片漆黑,浓得化不开,只有窗外风声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
“睡吧,梅丫头。”我在黑暗中轻声说。
“嗯,表姐也睡。”她在身旁回应,声音细弱。
我们不再说话。但我知道,我们谁也没有睡着。公公爸新丧的悲恸,远方亲人音讯全无的牵挂。
夜色,正深沉得望不见底。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