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 99 章

那一夜,油灯里的芯子结了又剪,剪了又结,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灰白,我眼皮未曾合拢片刻。脑海里反复晃动的,是囚车上何秀英姐姐那双**的、无处安放的小脚。脚无鞋,魂难归。我们这般缠足的女子,最知一双妥帖的鞋袜对于行走(哪怕是蹒跚而行)的重要,那是体面,更是支撑。我不能让她就这么赤着脚,踏上那最后的黄泉路。

强撑着酸涩的眼,我翻找出素白的细棉布,又寻了块质地稍硬挺的黑色缎面做鞋帮。没有时间绣花,只用了最简单的做法,一针一线,纳了厚厚的千层底,鞋口处细细地滚了边,又用最柔软的棉布赶制了一双小袜,一副干净的裹脚布。直到鸡鸣三遍,东方既白,一双虽朴素却结实周正的小鞋,终于在我手中成型。我将它们,连同袜子和裹脚布,小心翼翼地用一块蓝布包好,放入竹篮,上面盖上了那碗用厚棉套子捂着、还微微温热的红油抄手。

第二日,天色阴沉,像是要压到人头顶上来。我骑着那头温顺的毛驴,踮着那双因熬夜和赶路而更显酸胀的脚,一路沉默地来到了城郊那处阴森森的监狱。高墙耸立,铁丝网缠绕,门口持枪的士兵眼神冰冷,像两尊没有生气的石雕。

递上王参谋长亲笔写的那张条子,守门的兵士上下打量了我好几眼,那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了行。进去又是一道关卡,一个面无表情的女狱警上前,毫不客气地将我全身上下搜了个遍,连发髻都粗鲁地拨弄了几下,竹篮里的东西也一一翻检,看到那双小鞋和小袜时,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终究没说什么。

跟着引路的狱警往里走,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霉烂、腐臭、血腥、还有绝望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浓烈得几乎让人作呕。通道狭窄而昏暗,只有高处的小窗透进一点惨淡的光,照见墙壁上湿漉漉的青苔和深色的污渍。两旁的牢房里,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或是铁链拖过地面的刺耳摩擦声,更多的,是一种死寂,仿佛连呼吸都被这沉重的环境吞噬了。

终于,在一间格外阴暗潮湿的牢房前,狱警停下了脚步,哗啦一声打开了沉重的铁锁,示意我进去。

牢房里只有角落里一堆半湿的稻草,勉强算是个铺位。何秀英姐姐就蜷缩在那堆稻草上,身上盖着一件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棉袄。她整个人瘦脱了形,像一片枯萎的落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头发黏连在一起,沾着草屑和污垢,脸上毫无血色,布满了淤青和干涸的血痕,双眼紧闭着,气息微弱。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哭出声。

许是听到了动静,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皮。那双曾经明亮、坚定的眼睛,此刻浑浊而黯淡,茫然地在我脸上停留了好一阵,瞳孔才慢慢聚焦,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

“玉……玉娟?”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

“姐姐!”我再忍不住,扑到稻草堆边,一把抱住了她枯瘦的身子,眼泪决堤般涌出,浸湿了她肩头破烂的衣衫。她的身体冰凉,硌得人生疼。

“玉娟……你……你怎么来了?”她似乎想抬手拍拍我,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我……我那天看到你在街上……”我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就托了人……想来看看你……”我抹着眼泪,心如刀绞,“姐姐,对不起……我没用……我没办法把你救出来……”

何秀英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极疲惫的笑意,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却清晰:“傻丫头……反动派……怎么会放了我……我既然暴露了……就没想过……能活着出去。”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想望向牢房那狭小的窗口,却终究没有力气抬起,只是空洞地望着污浊的屋顶,声音里带着无尽的遗憾:“只是可惜……我没办法……亲眼看到新中国了……没法亲眼看到……全中国的劳苦大众……都过上好日子了……”

她这话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口反复剐蹭。我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不住地颤抖:“姐姐……你别说了……”

“姐姐,你吃点东西吧。”我强忍着悲痛,从竹篮里端出那碗红油抄手。厚厚的棉套子到底起了作用,碗还带着些许余温。红亮的辣油,翠绿的葱花,雪白的抄手在汤里若隐若现,在这阴暗污秽的牢房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珍贵。

我把碗递到她面前,这才看清她伸过来接碗的手。那双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手指肿胀变形,十个指甲盖的位置,只剩下暗红色的、结了厚厚血痂的模糊一片,竟是一个指甲都没有了!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我死死咬着牙,才没有让自己失态。我接过碗,用带来的小勺子,舀起一个吹温了的抄手,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嘴边。

她似乎想自己来,但手指根本无法弯曲持物,只得微微张开了干裂起皮的嘴唇。我一点点地喂她,看着她艰难地吞咽,每一下似乎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辣油的气息似乎唤醒了她些许味觉,她吃得很慢,却很认真,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是……家乡的味道……”她低声喃喃,眼角有晶莹的东西闪了一下,迅速隐没在污垢里。

我忍着喉头的哽咽和心底翻江倒海的难过,一口一口,耐心地将一碗抄手喂她吃完,连汤也喝了几口。看着她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我心里才稍稍好受一些。

待她吃完,我将碗勺收回篮子,又拿出了那个蓝布包。

“姐姐,你先歇一下。”我轻声说,“我昨天连夜给你做了双鞋子,还有干净的袜子和裹脚布。让我给你拾掇一下脚吧,地上凉,穿着鞋……暖和些。”

何秀英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我坐到稻草边,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一只脚。那脚,比我记忆中更显瘦小伶仃,沾满了黑黄色的污渍,脚底板上,是纵横交错、已经结了厚厚暗红色血痂的伤口,有些地方甚至还能看到嵌进去的小石子和沙砾,脚跟处裂着深深的血口子。因为长时间没有缠裹,脚型显得有些松散,冰凉的,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玉石。我的指尖颤抖着,心里疼得发慌,只能极力克制着,先用干净的布蘸了温水(我来时特意带了一小壶),极其轻柔地擦拭掉她脚上的污垢,避开那些伤口。然后,拿起柔软的裹脚布,从脚趾开始,一圈一圈,仔细而轻柔地缠绕起来。每绕一圈,都能感受到她脚骨那异样的突起和僵硬。缠好后,再为她套上崭新的白布小袜,最后,才将那双我熬夜赶制的黑色素面小鞋,小心地套在她缠裹好的脚上。鞋的大小正好,将她那双受尽折磨的脚,妥帖地包裹了起来。

当我开始为她缠绕另一只脚时,何秀英忽然微微倾过身,凑到我耳边,气息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玉娟……”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有件事……求你。我知道……此时凶险……但我实在是……没人可以托付了。”

我手下动作一顿,抬起泪眼看向她,毫不犹豫地低声道:“姐姐,你说,你放心,我一定帮你。”

她听我答应,似乎松了口气,颤抖着那双没有指甲、布满血痂的手,开始解身上那件破棉袄的扣子。我想帮她,她却微微摇头拒绝了。她咬着牙,额上沁出冷汗,极其艰难地将棉袄褪下一些,露出了里面同样破烂的里衣。她手指摸索着,找到里衣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然后用尽力气,猛地将夹层撕开一道口子,从里面取出一个折叠成小块、已经被暗红色的血液浸透、字迹都模糊了的纸条,迅速塞到我手里。

纸条入手,带着一种黏腻冰冷的触感,像一块凝固的血。

“你要想法子……把这个带出去……”她气息急促,眼神灼灼地盯着我,“送到……土楼观的道长手中……千万……千万……”

我接过了那张沉甸甸的纸条,心脏狂跳。进出监牢都要搜身,藏在哪里?我飞快地扫视自身,篮子里肯定不行,身上……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可能被摸到。忽然,我灵机一动。

我装作体力不支,身子一歪,坐到了冰冷的地上,口中道:“这地上真是凉……”同时,迅速脱下了自己右脚上那只弓鞋,动作隐秘而快速。我取出里面的软垫,将那张带着血渍的纸条飞快地展平,小心翼翼地塞进鞋底与鞋垫之间的空隙,然后再将鞋垫复位。做完这一切,我才将鞋子重新穿回脚上。鞋子因为多了层东西,立刻变得有些紧窄挤脚,行走时能清晰地感觉到鞋底那异样的存在。

我强忍着不适,红着眼圈,继续为何秀英将另一只脚也仔细缠好布,穿上袜子和鞋。

就在这时,牢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先前那个狱警探进头来,不耐烦地喊道:“吴太太,时间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诀了。我紧紧握了握何秀英冰凉的手,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嘱托,有诀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我站起身,提着空了的竹篮,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牢房。走到监狱大门口,那个负责搜身的女狱警又走了过来,照例在我身上摸索了一遍。

搜完身上,她目光扫过我脚上的弓鞋,似乎犹豫了一下,竟开口道:“把鞋脱了。”

我心中警铃大作,知道关键时刻来了。绝不能让她搜鞋!

积压了一早上的悲痛、愤怒、恐惧,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我猛地扬起手,“啪”地一声,狠狠扇在了那女狱警的脸上!这一下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震得自己手掌发麻。

那女狱警被打懵了,捂着脸愕然地看着我。

我柳眉倒竖,拿出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泼辣架势,指着她的鼻子厉声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西宁吴家的妇人!我家男人是为了打日本鬼子死在战场上的!我家跟马主席府上都有生意往来!王参谋长那儿是我碰友!奶奶我让你搜身,是给你面子,是守你们这儿的规矩!你还想脱奶奶的鞋?你讲奶奶当什么人了?嗯?窑子里的姐儿吗?!”

我越说越“气”,声音尖利,引得门口的几个士兵都看了过来。

“我告诉你!今儿个这鞋,你碰都别想碰!你要是敢碰,我立刻就去王参谋长那里告你一状!我倒要看看,你这身虎皮还穿不穿得住!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女狱警被我连打带骂,又听我搬出“马主席”、“王参谋长”,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她大概也没想到我这个看着柔弱、缠着小脚的女人会突然如此凶悍。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了看旁边似乎想上前又有些犹豫的士兵,终究没敢再坚持,悻悻地侧开了身子,客客气气地,甚至带着一丝讨好地说道:“吴……吴太太您别动怒,是……是小的不懂规矩,您请,您请……”

我冷哼一声,强撑着那几乎要虚脱的身体,挺直了背脊,踩着那双藏着秘密、挤得生疼的弓鞋,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却不敢放慢半分,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了那扇吞噬生命的地狱之门。

直到拐过街角,再也看不到监狱那阴森的高墙,我才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扶住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早已浸透了重衣。鞋底那张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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