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至,丹炉飞铁驰炎焰,炎霞烁电吐明光。
房外一群人起哄,言催妆诗作罢,娘子不出门,可是在等郎君亲邀?
其中一位跟新郎方子皓关系较好的傧相,笑着对他说:“方兄文资卓越,既新娘久等,何不临场做一首七律与娘子听?”
方子皓一身艳衣于众人间,眉入两鬓弯起,面上带笑,一身意气随风扬,好似上月春闱榜文刚下,状元红服走马观花时的场景。
闻听此言,也不拿乔,低头沉吟,随口便吟了一首含情带意的诗与房内人。
吟完抿唇,在哄闹声中再度看向那紧合的门,心中不免起了些忐忑。
寒窗苦读数十载,岂不为今朝?
在此之前他同要娶的这位李家大娘子是没见过的,门中人更多的象征了一种同庶民们远远相隔开来的尊贵。
当然,方子皓自然也并不是庶民,虽是寒门,但祖上若无士人,不得县丞举荐,他亦是无法进入太学的。
庶民之上有士人,士人之上仍有上人。
在大周朝,科举虽盛,可世家大族们却仍有很多看不起进士出身的官员的。
前朝兴和年间,有一名人名为高归,少时便有天赋,文词武略皆十分出彩,进士出身,为官清明,最后由九品校书升至从五品殿中丞。
然,纵其一生,也不过从五品官员罢了。
而高归中进士时,也不过弱冠之年。磋磨半生,怎不为人叹息。
好在当朝陛下整顿朝纲,这才又重用起了明经和进士。
方子皓进士及第拔得头筹,陛下开恩,授予了他正七品官职。
当日,他于宫中走出,骑白马着红衣,头带繁花,见长安东市西街、蟾宫玉桂,雁塔提名,犹如梦中。
今又有师长卢修做媒,竟娶得金吾卫将军之女。
方子皓自知自己是得了师长卢修的恩惠,心下对卢修越发恭敬,暗暗起誓,他日必报恩师栽培。
门前新罗婢们站得笔直,身上窄袖绸衣华丽,面容妍美清秀,让人不免想知道屋内女子又是何样的神仙妃子。
楚文心看了两眼这盛况,从边上绕过众人,在女婢们的接引下从小缝进了门。
此时傧相中已有人察觉不对的苗头,转头看了一眼新郎官。
屋内与屋外热闹的气氛几乎成了对立面,没有两个人说话,甚至有些沉寂。
精巧的灯烛,镂空的美丽的摆件,帏幙帘榻,皆焕然夺目。虽然金吾卫将军还算不得权臣,可这家底却是极厚的,又得圣上看中封为忠武将军,前途无量。
这样人家的郎君娘子们自然也养的尊贵,行走坐卧自有一番傲气。
只是再多的傲气同刚刚堂上那几位比起来,也只是家雀比鸿鹄。若不是太子等人今日乃是兴起,仓促前来,恐怕此时府上应已人满为患。
楚文心走到镜奁前身穿青衣配彩饰、装扮繁杂的女子面前,身边小辈们纷纷同她见礼。
“婶娘。”
“文心婶娘。”
“文心娘子。”
小辈们尚不知外面情景,围在新娘子身边。只独崔氏的女儿李惜弱,也就是下人口中的知知小娘子聪颖,从贴身女婢口中听到了外面太子等人到来的传言。
见一向没主见的婶娘来此,李惜弱便知道是母亲崔氏派她来的。
听着外面哄吵,再看一看一言不发的大姐,很快便有了成算。
恐是外面傧相们等不及了,又加之太子几人又在此,母亲怕出岔子,才来催促。
几位皇子能来,不光超出了金吾卫将军李忠的预期,也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他们原是预料太子会差人送礼,但从没想过太子会亲自前来,一并竟还有魏王跟齐王。
这三人加之朝云长公主都是先皇后所生。先皇后是陛下发妻,与陛下情深义重,只可惜早早离世。
李惜弱的父亲李忠,同先皇后原是义姐义弟的关系。
先皇后在时常与府上先夫人卢氏交往,因而太子等人同府上关系亦是和睦。
但自从二人相继离世,府内后宅关系便逐渐疏远了。
如崔氏所生的李惜弱就更无缘得见太子等人。
不料今日大姐出嫁,他们三人竟亲自前来贺喜。
太子体弱且勤政,便是得闲,也志在朝堂,断不会闲的没事突然晃悠到朝臣家中来。而魏王性格鲁莽,同李家更是泛泛之交,三位皇子中唯有齐王因长在陛下身边,最是得宠,且行事纨绔,估计此事与他有些关系。
李惜弱常听闺中女郎们谈起这几位皇子,亦十分好奇他们是否和传言中一样。但此刻只暗叹他们来的不是时候,鼓声停歇,锣声越响,听得人心慌。
她对面前这位峨眉青黛的阿姊极看不上,素来也不走动,今又见她犹犹豫豫不肯出门,思及若她出差错,必定连累家中女眷被太子等人看轻,顿时又添三分不忿。
李惜弱心道:当真如阿娘所说,这两位姐姐总有一天要带累坏了我!
楚文心夸了李念棠两句,又言吉时到,该出门了。
她知道这大姑娘性子软,因此想把她半推半就地掺出去。
李惜弱见状连忙上前帮忙。
“我扶大姊姊。”
李忠妾室刘娘子生的女儿李筝也忙上前搭手。
“外面姊兄在等着大姊姊呢。”
“慢点慢点,瞧这鸾鸟对钗,再没有更好的了,衬得咱们念棠越发好看贵气。”
端坐镜奁前,一言不发的李念棠耳边被人灌着好话,忧郁的神情一恍惚,出现松动,便被架起了半边身子。
门外锣鼓声猛然响起,声音震耳。
她忽又被惊醒。
立时停在原地,眉蹙起,眼中出现泪光。
转头对楚文心言:“婶娘,我……我不能……香君,香君她,还没来吗?”
李香君跟她同母所生,自从卢氏离去,她们姐妹二人就像两只拧到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
李念棠想到昨日的争吵,听着里面外面的催促,越发心痛,哪里还管的什么张郎君、方郎君。
挣开周围人的手,坐回月牙凳上,伏在镜奁前哭了起来。
楚文心连忙安抚,却不见成效。
李筝退到了一旁,看了一眼李惜弱。
李惜弱看着不肯起身的李念棠,眉一折,怒意忍不住泄露几缕,又被她抿唇压下,仍是那副天真小姐的模样,对左右低声道:“还不再去找找二姊姊!见到了,务必叫她来!”
婢女挨了训,低首应下,匆忙又往外去。
*
庖屋这边,宋纤云已经照了水镜。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水中那张脸看起来还是她自己的,不过年轻了几岁,看着多了些活力。手上昔年被狗咬到缝针的痕迹也仍隐约存在。但她这一身的古装扮相,又让她觉得十分迷茫起来。
返老还童,自然是好消息。
可穿越之事扑朔迷离,她该怎么从这大周活下去?
她还能回去吗?
那浑厚的鼓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停了,宋纤云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那块点着一点红的糕点吃着,心思却不在糕点上,而是悄悄观察着旁边人的举止与言行。
张衡正兴冲冲地同这奇怪的女子诉说自己的梦:“……我走在那白堤小路上,心里虽然畏怕,但是仍坚定地往前跑,就在这时,有一伙身穿破烂甲胄的家伙们,骑着膘肥体壮的、吃人的野马。我往后退去,它们却穷追不舍。最后有一位青衣女子从柳树林中飘然而出,将我救下,然后……”
说到这里他诡异地停了停,侧头瞅了一眼因为吃饱变得文雅的宋纤云:“然后我就被救了……”
宋纤云听完,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不过她可以问:“那青衣女子长什么样?”
脑筋一动,又转头补充问:“和我长得像吗?”
她歪着脑袋看起来有十分的真挚,带着探究跟好奇地看着他,与一些难以令人抗拒的东西。
若是有路过的机灵的花丛老手看见了,定然会拍着大腿,痛彻心扉地告诉他们大周朝尊贵的齐王殿下:这狐女是在妥妥的勾引您啊!
可惜,这里只有一位连京都最有名的花街——平康坊都没去过的雏。
张衡哪里记得梦里那女子长什么样。
梦嘛,总是光怪陆离的,好像另一个宇宙一样。
“我没怎么看清……”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的,舌头就自己拐了个弯:“好……好像……好像是有点像。”
这张嘴历来蛮横且反骨,那些轻声细气的音调十几年第一次从他嘴中问世,说不出的别扭。
张衡也觉得奇怪,不过想到她非人的身份,又坦然起来。
“你当真不是女鬼?”
宋纤云严肃点头:“我真是活神仙。”
她心里盘算着:这少年身穿绸衣,腰间玉石是高档货,人却看着有些憨傻,不像坏人,或许可以先投靠一下,了解一下大周现在情况。
张衡:“你说你是活神仙,有什么证据吗?”
宋纤云:“刚刚你问的那些不算吗?”
张衡怔了怔,忆起刚刚那些胡话,心中狐疑盛。女鬼他还信一点,可活神仙他就很不信了。
“不算。”他抱起胳膊来居高临下看她,“你得有别的证据才行。比如,喷个火?”
宋纤云:竟然还不算太傻。
证据自然是没有的,喷火也暂且不行。
她伸出手,手指纤细:“那能否请郎君把手给我?”
张衡睁了睁眼,表现激烈,立刻往门槛另一侧挪了挪,下颌绷了绷:“做什么?”
宋纤云是没什么礼仪大防的,她能在伸手之前问一下,都是因为顾及到这是古代。
其实大周倒也并没有那么严格的男女大防,因为之前连年征战,士族和平民都死伤惨重,到了前朝几次兴盛,民风就开明起来,男女亦可同席宴饮。
不过虽然开明,但士人与士人间还是要讲礼的,尤其是某些高门大族,规矩甚严,比之南唐前朝。
眼前人标准的汉人贵女模样,虽然行事有些奇异,但张衡不自觉便端着分寸,并因而觉得她有些放荡。
“手。”
张衡不动。
“快点。”
宋纤云试探着去拉了他的手,他挣扎两下便也不动了,而是绷着脸,盯着宋纤云,还真叫他显露出两份威仪来。
如果张衡一开始就是这般,那说什么宋纤云也不可能这样随意了。
但如今,她看的清这个‘纸老虎’。
“瞧,鬼的话会有身体,会有温度吗?我真是活人,怎样,信了吧。”
张衡被她抓着手隔着衣袖碰了碰那胳膊。
他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纤云便将他僵直的手又板正放回了他身前。
外面的柳絮落到了二人衣袍上。
张衡:“你姓宋?我没听说长安有姓宋的高门大家。”
宋纤云:“你刚刚没看到我唰的就出现了吗?我都说了我来自千年之后。你不信?”
张衡迟疑,他觉得自己刚刚可能是一时恍惚,看错了也不一定:“你能腾云驾雾吗?”
宋纤云:“这个……暂时不行。”
“那辟谷……”
“也不行。”
“撒豆成兵……”
“这是假的,……或许你可以再问问我千年之后的事情?”
“……”这种胡话,谁不会诌?
张衡又问了两句关于法术的,皆被否定,他气笑了:“你说你是活神仙,那你到底会什么?只会说吉祥话可不行。”
他望了望后面宋纤云之前站的地方:“那好,你再唰的一下出来,给我看看。”
唰这个字的用意张衡似乎有些不太能理会,只是拖长音重复,显得有些可爱。
“……”宋纤云:“如果我说我其实是流民……”
张衡反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面上立马露出惊诧的表情。
看得出来,流民这个词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值得尊重的身份。
因为几乎是瞬间,那张英俊秀丽的脸上、眉宇间就流露出了一丝不经意的傲倨来。
不过,比宋纤云预料到的要好很多。
这恰恰证明了面前人并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之人。
傲慢好呀,不然她怎么钻空子?
没吃过社会**兜的士族少年,啧啧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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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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