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慈宁宫耽搁了许久,终于到了庆功宴的开宴时辰。
雍元帝看重北临将士,特意在宫中设宴迎接北临将士,今晚的庆功宴自然不能疏忽。
太后着人为卫圻取来一件白衣黑边云锦,配了一件雪白毛大氅衣,墨发用玉冠束好,直衬得明眸皓齿,俊逸如画,太后看着眼前的翩翩少年郎,面带满意,带着他前往宫殿。
晚宴这天是个好天气,恰好正值初春,夜里寒凉,一轮皎洁明月悬挂当空,月明星稀。
他的位置安排的很靠前,在靠近帝后和太后偏左下位置,准确来说,是更靠近太后一些。
这是朝廷为迎接任在野及北临众将士而举办的宫宴,来宫宴的不是公卿大臣,就是其身有诰命的夫人及其儿女,在这其中,卫圻就很显眼。
他既不是朝臣,也无官职,更身无爵位,只是太后疼他,雍元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默认了。
简单向帝后行礼,在雍元帝过问公主府时说了些公主府近况后,卫圻便理理衣袍坐下,一抬头,能看见斜对面的任在野和安王李昭。
任在野不愧是上过战场的,面对来往向他敬酒的人,他都面不改色,一一回敬,言行举止滴水不漏,把一众老狐狸打发回去了。
和几天前第一次见面不一样,这次任在野换下将军的装束,穿着绯色官袍,正经却又暗显不羁,眉眼锐利,却因为月色和烛光的映衬而显得柔和。
两者矛盾的气质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不禁让人出神感慨,以至于卫圻盯得久了,引得任在野侧目。
他眨眨眼,笑着对任在野隔空颔首行礼,接着将身前的酒一饮而尽。
殿内先上一些开胃小菜和瓜果,待气氛起来了,再上菜,由帝后举杯共庆北临众将士回京,就这么一来一回,殿内觥筹交错,交谈声此起彼伏。
酒过三巡,待所有人尽兴了,才开始论功行赏。
雍元帝眯着眼,对任在野说的却不是论功行赏的话,“任将军一去北临就是五年,将外族赶到北漠那个不毛之地,为大雍守护北临百姓,无愧大雍百姓心里的战神将军。”
任在野垂眸,起身抬手作揖,语气不卑不亢:“陛下过誉了,守护大雍是臣的职责,实在担不得战神将军之名。”
雍元帝:“你不用自谦,你做的,朕与大雍都知道。”
任在野一笑,没有再多言。
见雍元帝沉吟,好似在想该怎么赏。
任在野出征五年,打从一开始就被任命统帅将军,起点比从军的人都高,军功也是数不胜数,位高权重的,他也从不主动求过什么。
但皇帝都好似多疑,任在野身后是整个北临,虽他无异心,但单是位高权重一词,就够雍元帝忌惮三分了。
最后,对任在野,雍元帝赏赐财物,亲赐将军府牌匾,从宫中拨下人到将军府服侍,顺带将将军府扩修修缮一番。
而对他人,却是加官进爵,直接将王纪和刘子营提到副将之位。
卫圻对此不甚意外——任在野早已是将军,若是再往上升,便是太尉,到时候不仅手握兵权,还位高,那才是真的让人忌惮。
何况任家是皇后母家,任在野一点轻易的选择和举动都能让朝堂震一震。
雍元帝自然不会乐见其成。
卫圻垂眸遮住眼底的嘲讽,拿起酒杯抵在唇间浅酌慢饮,他迅速看一眼帝后,收回视线时目光一顿,斜对面的位置已经没人了。
他眉心微动,思忖任经年或许是出去吹风醒酒了。
宫宴确实无趣,多是些老狐狸互相应付,卫圻微微往后靠,身后的氅衣铺了满地,华贵奢侈,昳丽眉眼被烛火晕染,好似有些恍惚。
应是酒水喝多了。
有些热。
他摇头轻笑,拍拍衣摆便起身,也出宫吹风醒酒去了。
宫外空旷,错杂的小路在夜里不甚清晰,隐在花草丛间。
卫圻本意出来吹吹风,随意走走,他穿得贵气显眼,身后还跟着人,走到哪便跟到哪。
他眉间不悦,开始不耐烦,转身想斥责他们离开,却是与不远处的安王殿下目光对了个正着。
“在殿里席间就见阿圻似是醉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李昭摆摆手,越过一群人,与卫圻走到一起。
卫圻不动声色移开视线,抬手压下眉间的不耐,“无,只是酒喝多了些,出来走走。”
虽然他被太后养的骄纵肆意的性子,但也不是真的不知好歹,在皇宫里,他好歹收敛一些。
哪怕只是装出来的。
“宫中的酒确实烈些,才让你和怀远都跑出来散酒了。”李昭嗓音温和,面上好似无奈。
卫圻眼神迷离朦胧地偏到一侧,安静不语,也不知有没有听李昭说什么。
李昭顿了顿,接着温声道:“前几天阿圻才出京城下江南游玩,那边离京城远,有趣的也多,本王以为,你会在江南多待些时日才对。”
卫圻眨眨眼,回过神来,“京城传信,兄长实在病重。”
他有些不耐烦地扯扯雪白毛边氅衣:“若非如此,也确实如殿下所言,在江南多待些时日。”
李昭闻言无奈笑着,和卫圻一同在道上缓步走,“听闻你是与怀远同一日回京的,那时人多,你带的人也多,怕是进城不便。”
“倒是委屈你了。”
卫圻扯唇:“委屈倒是称不上,毕竟那是任将军,北临将士班师回朝,全城百姓翘首以盼,我——”
他话还没说完,李昭突然停下,温声开口,“怀远。”
卫圻顿时一惊,将未出口的话咽回去,下意识侧头转眸,顺着李昭的话头去看,陡然间和远处身姿挺拔,神情玩味的任在野对视。
他穿盔甲是意气风发的战神将军,锋芒毕露,穿官袍也别有一番风味,绯色将那股在战场磨炼出来的锋芒糅合,头发用发冠尽数束好,也是沉稳内敛。
仅一瞬间,卫圻愣住了。
对上任在野探究的目光,卫圻回神,对他作揖行礼:“见过任将军。”
虽然是第二次遇见,这还是他第一次对任在野如此正经行礼。
卫圻低着头,看不见任在野脸上什么表情,又久久等不到任在野说话,内心想起任在野离京已有五年,而宫中规矩繁琐,他应该是不耐的。
想着耳边却冷不防的响起任在野的声音:“卫小公子。”
“安王殿下。”
和他这个人一样,低沉而哑,一字一顿地念出来,有些粘糊,像在嘴里停了许久才说出来。
所以卫圻第一反应是错愕,他甚至听不清楚任在野喊是他。
卫圻眸光闪了闪,顿时心里像明镜似的,知道任在野又怀疑了。
两次,都好巧不巧。
任在野目光在卫圻身上停顿一瞬,随后不着痕迹移开。
李昭好似察觉不到气氛怪异,泰然自若地说,“你来得赶巧了,本王与阿圻正说着你呢。”
“哦?”任在野眼眸微动,“说什么?”
“你回京那日的盛状。”
“说起来——”李昭说,“阿圻回京正好与你撞上,也不知道你们可见过了?怀远也有五年不回京了,想来京中许多人不记得了。”
卫圻眸底闪过一丝异色,定定看着任在野,只见他垂眸细想,然后抬首,目露惋惜遗憾地摇头,“如卫小公子这般的神清骨秀,放在人群里也难掩其貌,只是可惜,今日才有幸见上一面。”
卫圻面无表情,冷着一张脸。
李昭却是没注意他:“怀远不记得了,你与琰和关系亲近,是莫逆之交,这是阿璟的小弟,你以前见过几回。”
琰和就是卫璟的表字,弱冠时长公主已经进了后院的佛堂,无人为他行弱冠之礼,连表字也是太后取的,从宫里派人送来的。
任在野看着卫圻,浓墨的眼掩在昏暗下,看不清情绪,只轻轻启唇:“不记得了。”
…
离席久了,也该回去了。
出宫醒酒的也回去得差不多了。
任在野与卫圻一道走着,李昭早已先行离开。
“卫小公子好能耐。”寂静的夜晚伴着摇曳灯火,身后的下人被赶远了,只有两人并肩齐走。
此时任在野突然出声,压地嗓音,有些哑。
任在野语气平缓,却让人听来阴阳怪气的。
卫圻拢拢氅衣衣襟,疑惑不解般地眨了眨眼,“将军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任在野放缓声音,一个字一个字重复,然后好似神情懊恼,“是我多此一举了,看卫小公子与安王如此亲近,不该出言欺瞒安王。”
“若是因此而让卫小公子与安王生了嫌隙,是我的错了。”
卫圻脚步一顿,叫他:“将军。”
“嗯?”任在野侧身回头,眼眸幽深沉沉。
“将军在怀疑我吗?因为两次巧合?”卫圻轻声,“是觉得我居心不良,还是欺瞒骗世?”
“要有据可依啊将军,我记得将军帮我两次,也并非不承你的情,只是……将军未免有些欺负人了。”
“仅仅是因为安王殿下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任在野脸色骤沉,对上卫圻笑盈盈的眼。
两人一个侧身,眼眸微冷,一个站定眸光戏谑,隐隐成对峙之势。
寒凉的风吹拂,将卫圻的雪白毛边吹得纷纷扬扬,紧紧贴着卫圻脸颊,有些痒。
只听卫圻尾音上扬,含笑说:“可说到莫逆之交,将军与安王也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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