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谁要静?谁要安?

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缓缓驶进京都城门,与简陋外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车外严阵以待、秩序井然的护卫,他们铜墙铁壁般守护着马车,不留一丝破绽。

马车专挑僻静巷陌行走,辘轳碾过青石板,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月光下偶有黑影掠过,侍卫握着刀柄的手,微不可察地一紧。

渐渐地,京都的夜市喧嚣声传来,飘到车内,也只剩若有似无的嘈杂。

隐约的热闹声、混杂的香料气息、流过的朦胧光影,引起了车内人的注意,一只纤纤玉指悄然挑起窗帘一角,遥遥望向城门口上方的‘京都’牌匾,眼神幽深难测。

她耳旁仿佛响起幼时被父皇抱在怀中,凯旋回京时万民欢呼的盛况;更有三年前滂沱大雨中,嘈嘈急雨声大得掩盖了所有声响。

三年前,新纪元年——‘景元’开启,新帝登基,举城欢庆。无人知晓,当晚在瓢泼夜雨中,风头盛极的永嘉公主,会以那般方式悄然离开京都,如今,又这般悄然归来。

“呵,京都,”清莹之声响起,语气淡淡,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讽意,“倒真让所有人‘魂牵梦萦’啊。”

贺兰暨一身素衣,随意歪靠在软垫上,青丝仅用一支白玉簪松松挽就,再无其他华饰,却难掩周身的气度。

一旁的轻鸿将靠枕垫在她腰后,声音轻柔:“殿下,我们总算回来了,幸而......还能赶上送太后娘娘最后一程。”提及那位风华绝代的太后,轻鸿眼眶微红,急忙低头掩去泪意。

公主闻听太后薨逝噩耗,当场呕血昏厥,未及休养,便一路星夜兼程。要是看到她的眼泪,惹得殿下也伤心落泪,损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贺兰暨听罢,眸光倏然一黯,声音低沉:“母后本就因父皇离世伤心,听闻我汀州船上坠海噩耗后,更是沉疴难起。纵然后来得知我平安,母后也断断续续的病着。如今她......我享受母后一场疼爱,却不能面前尽孝陪伴。”,缓缓闭上双眼,沉痛愧疚,溢于言表,眼前浮现的是与母后最后一面——隔着重重宫帷,那张苍白的脸庞,满是不舍与担忧,唇瓣无声翕动,她知道,母后是在唤她的名字。

轻鸿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心中亦是酸楚难当,只能轻抚着她的背脊,温言劝慰:“殿下,如今京都形势复杂,可不比当初先帝在时,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我们落难之态,您可千万要稳住心神,莫要与那些宵小一般见识。”她点到即止,不敢深言。

卫后在位时,吴郡卫氏权势熏天,文臣武将,均有卫氏族人身居要职,虽无明言,已隐隐有世家之首的势头。

公主作为先皇与卫后唯一的掌上明珠,更得外祖家的疼爱,金尊玉贵,骄纵恣意,无人敢争其右,就是皇子亦要避其锋芒,因此交恶的人不少,彼时有先帝护持,自然恣意无忌。如今新帝御极,卫氏在夺嫡之争中已经黯然败退吴郡。

那些昔日仇雠能袖手旁观、不落井下石就已经是万幸。丧仪结束之后,殿下被如何安排还未可知,实在是千难万险的境地。

贺兰暨听了,淡淡冷笑一声:“看我笑话?我不笑他们也就不错了。”

她语气陡然转沉,带着坚定的决断:“放心,我心中已有成算,谁敢伸头,先摸摸自己脖子有多长!母后为我挣得归京之机,我若不自珍自重,怎对得起她的良苦用心?”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腰间缠绕的短鞭。

马车停在了护国寺的后山入口,此处早已被清场,唯余竹影婆娑,鸦鸣阵阵,一片幽寂。一六旬方丈立于石阶上,似已等候多时。

贺兰暨戴上特制幂篱,青色薄纱笼罩全身,由轻鸿搀扶着下车。

侍卫曲坚,乃皇帝亲卫,三年前奉命看守贺兰暨,此行亦是一路护前来,沉默地立于一旁。

方丈双手合十行礼:“暨施主安平归来,来日定是光明灿烂,请随贫僧到后厢房稍作整息。”说罢,便带头领着一行人沿着小径往后院走去。

贺兰暨随行其后,打量着熟悉的竹景,忍不住语带戏谑:“慧光禅师,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护国寺踞山近月,古朴清幽,灵气汇聚。我少时,常乘兴而来,观月捉虫,没少被您教训扰了弟子们的清修,如今竟也会跟我说‘光明灿烂’这些客套话了?”语气带着几分骄矜,本色在故人面前显露无疑,仿佛还是当年那个任性的公主一般。

慧光禅师面色无波,平静说到:“殿下说笑了,出家人不说妄语,许久未见,殿下周身气缊如旧。太后之逝,生死有时,无生不终极,灭有归本,不复生死,望殿下珍摄自身。”话毕,将众人引至厢房门口,合十一礼,飘然而去。

轻鸿手脚麻利地整理行李,抿唇笑道:“禅师还是老样子,面冷心慈,胡子倒是花白了不少。也算是看着公主长大的了,许久未见,话还是这般吝啬。

可您瞧瞧,这厢房打扫得一尘不染;连燃的香都是您最爱的‘雪中春信’。定是八年前那会儿,殿下在寺中上香时,恰逢初雪,与寺人收集的梅花蕊心上沾染零星花意的‘梅尖雪’,苦心研究了许久的古方,最终凝得那一缕‘梅魂与雪魄’制成香料。

当时制好,除了送与先皇和太后,您独留了一份给禅师,禅师嘴上嫌弃奢靡,却没想到一直留着。”

贺兰暨嗅着那清冽幽远的冷香——雪中春信,冬尽春来之讯,禅师这是在无声安慰她呢,不由心中稍暖。她忽而问道:“曲曲,二皇兄的旨意下达了没有?”

曲坚听到这个称呼,向来刻板如石的脸庞,忍不住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习惯性垂下眼眸,声音平板无波:“殿下请不要叫臣...莫要如此称呼微臣,殿下出护国寺为太后起灵送葬的旨意,黄昏之时已下达,只是......”

他顿了一下,语气依旧恭谨,却透着一丝极淡的怜悯:“当初圣上继位后,殿下虽暗中移居汀州,明面上旨意是:公主为民祈愿,为新国号祈福,入国寺静养,法号‘静安’。

是以明日,殿下只能以护国寺女尼——‘静安修士’的身份出寺,不得启用公主仪仗,亦不能以公主身份守灵。后日太后娘娘停灵满四十九日,移灵之时,殿下亦只能用此身份。”

贺兰暨听到“静安”两个字,暗暗翻了个白眼,谁要静,谁要安啊,不就是提醒她,安分守己么。

在汀州别院,除开看守侍卫,身边唯轻鸿一人,闲极无聊,只能在那方寸之地莳花弄草,偶与侍卫攀谈一二。

当然,多数时间他们是不理人的,后来略熟稔些,才肯应允些无关痛痒的要求。

比如可购买些书籍画本打发时间,但是写信不行;可添新衣,但是绫罗绸缎不行;可用笔墨水彩作画,但是放风筝不行......

看似是她软磨硬泡得来,实则她心知肚明,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化为案头密报呈于新帝御前,一切皆在他默许的尺度之内。

相对于花团锦簇、锦绣堆砌的前十几年,这般日子,还不够静,还不够安吗?!

贺兰暨不耐烦地冷哼一声,“知道,出去!”语气中满是嫌弃,丝毫没有掩饰对这个法号的不满。

“是。”曲坚恭敬应声,利落退至院门值守。偌大的厢房只剩下贺兰暨和轻鸿二人。

“鸿儿,别收拾了,过来躺着,我们说会话。”贺兰暨拍了拍身侧软榻,招呼她过来。

轻鸿端来一杯热茶,柔声细语道:“殿下连日奔波,饮些安神茶早些安置吧,明日还要守灵,我担心殿下身体熬不住。”

贺兰暨接过饮了一口,苦得蹙眉,仍乖顺咽下,拉过轻鸿的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辛苦你了,一直陪着我。”

轻鸿侧身,半坐榻边,闻言温婉一笑:“殿下多思了,奴是在庆幸,幸而当初二殿下瞧奴愚钝木讷,允了奴随侍殿下左右,也好照顾一二。”

贺兰暨乜斜了她一眼,轻鸿本就是卫家精挑细选的家生子,从小耳濡目染世家风范的办事章法。先是观其天然品性两年,后由母后身边女官亲授规矩两年,才送到她身边。

贴身侍女年纪讲究,太大则难生亲厚,容易有自己的心思;太小则不解人意,不知与公主如何相处。

彼年轻鸿十岁,与她一同成长,及至她开府,更是将府内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虽是看着行事温温吞吞,说话慢条斯理,但做事有条不紊,待人又有礼谦和,是最让人安心,何来愚钝木讷一说?

贺兰暨素来不耐这些谦逊自持的话,索性翻身背对她,轻哼一声:“懒得理你。”一副小儿女娇态。

轻鸿听到后,作势抬手欲拍她,最终只摇了摇她的肩膀,笑嗔:“是您唤我过来的,现在又不想理我了?好好好,不理就不理罢,我这就去给您检查明日要用的衣物,殿下早些歇息才是正经。”

贺兰暨却久久难眠,仰面望着素净无饰的房梁,凤眸半眯,低声自语,带着冷峭的玩味:“京都......没有我在的京都,也很无趣吧,不过无妨,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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