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就听房门外传来脚步声。裴知意一个打挺,直起身端坐在床边。
就见那少年一脚踢开房门,带着一身酒气,阔步而入,脚步有些虚浮,眼神还算清明。乍见一个陌生女子垂首坐在自己惯常休憩的床榻上,他明显愣了一下,眨巴着眼睛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般咧嘴一笑:“哎,你且放心,小爷我不是真要讨你做媳妇,你安心在这里呆几天给我当几天侍女,我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把你送出去。”
他大喇喇地往桌边一坐,捞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灌下,自顾自地吐槽起来:“我那二叔叔,一把年纪了,老婆也有了,小妾也不知道从哪霸来的,还不知足!我要是今天不把你截下来,你怕真要走不了了。”他抹了把嘴,抬眼看向裴知意,带着点好奇:“对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裴知意看了看他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嫌弃,心中不耐,起身,伸出纤长的手指,沾茶水在桌面写下——‘静安’。
少年这才注意到,这‘道姑’猛然站起来,身量竟不输自己!又见再细看那‘静安’二字,笔画流畅,自己认识的字儿不多,寨中也没什么好老师,他识得几个常用字还是幼时母亲所教,直觉这字写得比母亲还好看几分。他不由得惊奇地上下打量了裴知意一眼:“你这道姑长得还挺高,道观的伙食这么好的么?静安......这是你的法号?”
裴知意点了点头。
“你不会说话?”
裴知意翻了个白眼,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这不明摆的么?
韩之泷来了兴致,也用手指蘸了茶水,在‘静安’旁边用力写下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韩之泷。扬着眉毛,带着点小得意:“这是我的名字!你人长的...还不错,字也写得漂亮,就是......”他顿了顿,目光在裴知意脸上扫视片刻,实话脱口而出:“就是看着比我老气点儿。”
裴知意嘴角难以抑制地抽搐了几下,一股无名火“噌”地窜起:老气?我是谁?我是你太祖宗!他嫌恶地瞥了一眼桌上并排的名字,只觉得那‘韩之泷’三字粗陋不堪,衬得‘静安’二字都失了雅致。他烦躁地抬手,毫不客气地将“静安”的水渍一把抹去。
眼珠微微一转,计上心头。他忽然捂住胸口,急促地无声喘息起来,身体微微弓起,一手强撑着桌面,整个人像是承受不住巨大的痛苦,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副随时要晕厥过去的模样。
韩之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酒都醒了大半,猛地站起来:“喂!你,你怎么了?你没事儿吧,我可没怎么你啊。”
裴知意颤抖着伸出手指,沾水在桌上艰难地写下两个字:药丢。
“药丢了?那......那怎么办?找大夫!对,找大夫!”韩之泷一拍脑门,“正好前些天我二叔的小妾病了,他们绑……呃,请了个老大夫来,应该还在寨里!”
裴知意一听,料定必是廖老无疑。他作胸西子捧心状,一副破碎不堪又隐忍强撑的摸样,学着贺兰暨平日里矫情做作的样子,感激地对着韩之泷一笑。
看得韩之泷英雄气节大爆发,“你等着!小爷去去就回!”话音未落,他已如一阵风般冲出了房门。
不远处负责盯梢的守卫透过门缝偷眼一瞧,只见那美得不像话的‘道姑’正虚弱地趴在桌上,娇喘细细。而他们大当家则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片刻功夫,夹着一老头归来。这不是前几日来的医师么,战况这么......这么激烈么,连大夫都惊动了?大当家果然少年意气啊!
廖老被韩之泷夹在腋下一路飞驰,颠得七荤八素,双脚刚一沾地就腿软得跌坐在地。他头晕眼花,还没看清周遭环境,先扯开嗓子骂开了:“你们这群天杀的!五鬼分尸的!把人强绑来不够,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安生了!你们知道绑了我后果多严重吗?啊?!”
这絮絮叨叨的骂声吵得韩之泷脑仁疼,他眼中凶光毕露,狠厉说道:“你再多说一句,小爷现在就把你交代了!”
廖老脖子一缩,骂声戛然而止,识时务者为俊杰。
“少废话,赶紧看看她,能不能治?”韩之泷朝裴知意方向一努嘴。
廖老这才慢悠悠地整理着被扯乱的衣襟,昂着头,半眯着眼,一副“求人要有求人态度”的拿乔模样。
韩之泷见状,嘴角勾起一抹痞气的坏笑,手抽出腰间的长匕首,漫不经心把玩着,锋利的刀刃闪着慑人的寒光,晃得廖老头皮发麻。
廖老一个激灵,瞬间怂了——英雄能屈能伸,保命为上!他连忙转过身,准备给那女子诊脉。待定睛一看,是个低着头的道姑:唉,这群莽夫,连基本道义都不顾了。
然而,越看越觉得那低垂的眉眼熟悉得紧......廖老皱眉凑近一看,看着看着,像是突然被戳中了笑穴,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咳咳......哈哈哈......”
笑得韩之泷莫名其妙,一脸狐疑:“你这老头儿,抽什么风?这有什么可乐的?”
裴知意反应极快,隔着宽大的道袍衣袖,一把抓住了廖老的手臂,另一只手迅速沾水在桌上写下:心悸,有救?同时,左手微微用力一掐,警告眼神警告廖老:再笑露馅了!我这样还不是为了捞你出去!
廖老吃痛,笑声戛然而止,变成了尴尬的咳嗽,默默抽回手臂,强作镇定地转脸对韩之泷解释道:“我是笑,这位......咳,仙姑,年纪轻轻又生得这般好模样,独守青灯古佛,实在可惜了,可惜了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装模作样地给裴知意搭脉,心里却暗骂:哎哟喂!这下手真黑!不就笑了一声么,差点把老朽小老儿的手骨给捏碎了!
眼角余光扫过桌上写的字,心领神会:“心悸,生来心瓣残缺,胎里不足,最忌情绪激动,一旦发作便喘不上气,严重的时候一口气没倒上来可能会当场暴毙,根治是绝无可能了。你们把我那药箱拿来,里面有特制的金针,我每日为她行针一次,或可缓解。”
裴知意暗暗瞪了一眼廖老:别以为你骂我缺心眼听不出来啊!你才缺心眼才会被人绑了,可笑!
韩之泷便让人把那药箱带上来,看管廖老那人却迟疑道:“大当家,这人药箱里有药有毒,不能给。万一他趁机在大家饭菜里下毒逃跑,不得不防啊。”
韩之泷虽年少,这点警惕心还是有的,略一思忖便道:“既如此,只把针包拿来便是。”
廖老接过,面对众目睽睽之下,只得抽出一根最细的金针,屏息凝神,煞有介事地扎在了裴知意的手背上——嘿嘿,小子,这是补气壮阳的穴位,别说我没照顾你啊。
裴知意只觉得手背一阵尖锐刺痛,心头火起,只得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默默又给贺兰暨记上一笔。
韩之泷见‘静安’真的渐渐止住了喘息,脸色红润了些,高兴拍了拍廖老的肩膀,大赞到:“老头儿,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啊!”拍得廖老一个趔趄。
廖老被‘请’回关押处前,趁着转身,飞快地与裴知意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悬了几天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自己前几次只是在峪岭外围采采药,一直都相安无事。这回想着找点稀罕药材,便走的深了一些,没成想稀里糊涂就被几个持刀大汉截住,不由分说蒙头绑了来,给那什么二当家的小妾看病。这几天他提心吊胆,生怕没人发现他走丢了,悄无声息地折在这贼窝里。幸好......他瞥了一眼韩之泷,心里嘀咕:幸好那魔星还算是个人,知道派人来救我。
韩之泷见静安没事,便唤人送了清水进来,自己胡乱洗漱一番,准备歇下。可环顾房内,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放着杂物的藤屉长凳,那长凳又窄又短,自己躺上去腿都得蜷着,别提多难受,可要是静安的话......估计也短,自己见过的女子中也算静安身量最高了。那也不能委屈自己吧,韩大当家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
裴知意洞若观火,睡别人睡过的床,他就已经是万分勉强了,还想让他去睡那积灰的破凳子?他毫不迟疑,抢先一步占据了那张相对宽敞的床榻,动作理所应该的干脆利落。
韩之泷无奈,只好悻悻地移开长凳上的杂物箱笼,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和衣躺了上去,刚一躺下,便觉得浑身硌得难受,又搬过一把椅子并着藤屉长凳,这才勉强伸开长腿躺下,“凑合吧......”
月上中天,裴知意悄然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毫无睡意。他思索着是否该趁夜出去探查一番地形和守卫情况。可......他无声地坐起身,先在房内桌边踱了两步,又蹑脚走到韩之泷旁,静静站定,似乎在观察,又似乎在犹豫。
韩之泷猛地睁开了眼睛,带着被惊扰的睡意和不耐烦,咕哝道:“大半夜的你不睡觉,站这儿装神弄鬼呢?”
裴知意心中了然,果然没睡沉!自己起身之时这人就醒了吧。这小子看着单纯莽撞,戒心倒是不弱,大堂那一手杯子,方才夹着廖老还能脚步轻盈、快去快回,可见身手不俗。虽然他对廖老和‘静安’的关系似乎没起疑,但也绝非毫无防备——寨里刚来个大夫,转头就就来了一个需要大夫的病美人,未免太过巧合。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既是监视,也是试探?
裴知意面上不动声色,只胡乱比划了几个毫无意义的手势。
韩之泷困意朦胧,又看不懂静安比的什么,有些不耐烦:“渴了?桌上水自己倒......不是?”他强打精神猜测,“饿了?忍着,睡着了就不饿了,明早才有饭吃......也不是?”他打了个哈欠,忽然想到什么,恍然大悟:“哦!你不会是想解手吧?屏风后面有夜壶。”他翻了个身又想睡,猛地又想到什么,‘啧’了一声,无奈道:“怪不得你在屋里瞎转悠,看着我又不说话......哦,你也说不出话,原来是害臊,用不了那玩意儿是吧?”他认命地爬起来,没好气地对裴知意道:“走走走,小爷带你去外头茅厕!”语气里满是嫌弃这麻烦劲儿。
裴知意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默默跟上。那简陋的旱厕气味熏天,熏得他眉头紧锁,几乎窒息。他本意只是试探韩之泷的反应,并无此意,此刻却骑虎难下。他憋着一口气,几乎是屏息完成了这趟“任务”,速战速决。
重新回到房间,裴知意整个人都不好了,只觉得那股难以言喻的气味似乎如影随形,附着在衣襟袖口,无孔不入地侵袭着他的感官,简直坐卧不安,实在无法忍受,猛地站起身,再次走到韩之泷面前,这次毫不客气,直接伸手用力推搡他的肩膀。
“唔......又怎么了?!”韩之泷被推醒,火气“噌”地冒上来,睡意全无,没好气地低吼。
裴知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澡盆,暗示洗澡......
韩之泷一想就知道是为了啥,夸张吸了吸鼻子,无奈道:“没味儿!大半夜的伙房都熄火了,谁给你烧水去?你有心疾还不赶紧躺下歇着,瞎折腾什么!”说罢,他气呼呼地翻过身去,用后背对着裴知意,心里疯狂吐槽:女的都这么麻烦的吗!自己真是不该烂好心!
裴知意黑了脸,以为我想搭理你啊?看准韩之泷背对着自己毫无防备的姿势,抬脚踢了过去。
韩之泷被踹了一脚屁股,差点没从凳上翻下来,他捂着屁股,又惊又怒地翻身坐起,瞪着裴知意,这静安看起来看着弱不禁风,力气倒不小!脾气还挺大......酒劲未消加上被反复吵,脑筋直跳,压着火气低吼:“你到底要干嘛!说!划拉出来!”
‘香或衣’。
韩之泷气到无语,一大老爷们燃香,没听说过,“衣服在衣柜里,自己拿!你再烦我,我真就把你丢出去了!”气呼呼地重新躺下,打定主意不再理会裴知意。
裴知意打开衣柜,毫不客气拿了套全新的衣袍换上,又将澡盆前做隔断的木屏风拖拽过来,挡在两人之间,彻底隔绝了对方的视线,这样不会一眼见到他男装的样子心生怀疑,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吧。将换下的道袍嫌弃地扔在一边,这才勉强合衣躺下,渐渐沉入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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