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郊县县衙。

知县刘执中搁下笔,对着书案上几乎要燃烧殆尽的油灯揉了揉眼睛,稍有片刻的走神。

他是贫苦出身,年轻时举全家之力供他科考,第三次乡试后终于中了举人,原本跃跃欲试想要继续考下去,可从穷乡僻壤入京赶考,光是路费和盘缠就足以彻底浇灭他的最后一丝希望。

眼前的这盏出自定窑的瓷灯灯盏,是他用过十几年土灯后第一次得到如此名贵的东西。

而这盏瓷灯,是下午从京中送来的。

白面无须的御前内宦笑眯眯念完官家对他的嘉奖,请他起身领赏时,他还双股战战处在震惊之中。

直到稀里糊涂送宫中的内宦离开,刘执中才反应过来,官家怎么会知道他这样一号毫不起眼的小人物?更不会知道他私下钻研了多年的治水之术!

前几日陆大人被召回城,自然是他在官家面前为他美言!

思及此,年逾五十的刘知县望着即将熄灭的油灯,不禁感激涕零,夜色下的窗外虽阵阵如兽吼般的风声,他却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受影响,撸起袖子重新给灯添了油,准备按照陆大人对他的劝告,将毕生经验尽快写下来,装订成书……

刚刚给灯添好油,屋内一下子亮起来,刘知县屁股还未坐稳,房门忽然被人“咚”的一下撞开。

夹杂着潮湿水汽的大风轰的涌入室内,油灯的火苗还没来得及摇曳两下,一下子便灭了,连带着那盏官家赏赐的定窑瓷灯都伴着清脆一声碎了一地。

黑暗里,刘知县气得一个倒仰,鼻孔都险些要冒烟。

还未等他责问来人,前来报信的小吏便气喘吁吁道:“大人,大人,陆大人他回来了。”

刘知县恼道:“是陆大人回来,又不是狼来了,你瞎跑什么?”

小吏道:“陆大人他让您过去,似乎是为了陆三公子和陆家少夫人的事情……”

小吏还未说完,刘知县便匆匆赶了过去。

此时刚刚到平日里天黑不久的时辰,但今夜天色大变,起了大风,眼看着就要落下一场暴雨。

刘知县以为陆少夫人的船又出了问题,匆匆赶过来,却只见到从郊县下辖村庄寻访回来的陆寅,并未见到三公子夫妇。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看出陆大人的表情冷沉严肃,浑身透着一股冷气。

他第一次见到陆大人时,觉得他便如传言中形容的一样,丰神俊朗、持重端肃,虽不是那种那种傲慢的冷峻,可大概是位极人臣的缘故,总令人望而生畏。

加上近来多有传言,说陆大人怕是有失圣心,才被派来这种小地方,县衙中众人皆惶恐,怕与这位权臣接触。

后来共事,大家才没了这份偏见,陆大人秉公持正,凡事亲力亲为,没有半点架子。

可今晚他这副模样,眼底尽是令人发肤生寒的冷意,刘知县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爬上心头。

他如实告知陆寅对他的发问,“下午申时左右,忽然变了天,没过多久三公子便和少夫人一起来了,少夫人有艘船因为河道修整被拦在南边下游的渡口,全部是不能沾水的珍奇木材。”

“少夫人着急,带来的人手不够搬运卸货,眼见天黑要下暴雨,也是来不及了,修河道的役工们得知少夫人是大人的亲弟妹,无不乐意帮忙,到处借来油布、沙袋,将船上的货全部遮了起来……”

他快速说完,一把老嗓忍不住咳了两声。

陆寅闭了闭目,忍着心中的怒气道,“所以,他们现在人呢?去了哪儿?”

他从下面的村子回来的途中,便听柏生说了此事,听到柏生说役工们给船铺好油布后,得知陆少夫人十分大方,给了丰厚的报酬,纷纷表示他们是自愿效劳,想去找少夫人将银钱退还时,却发现三公子和少夫人都不见了。

不见了。

陆寅闻言眉心一跳,下意识攥紧了缰绳,快马加鞭赶回县城。

柏生跟在他身后,能感觉出公子极力压抑着怒气和急切,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上次少夫人在行宫失踪的事情才过去多久,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陆寅眉头紧锁,来不及放下的马鞭被他紧紧握在手里,手背上的青筋突起,一直蔓延到小臂。

“陆襄走前可来知会过你?”

刘知县忙点头:“是来说过一声。”

他想起来了!当时他还觉得奇怪,天色已晚,又刮着大风,连马车行在路上都被风吹的摇晃,何况今晚还有暴雨,他热情邀请陆三公子和少夫人在知县府住上一晚,还特地说明,待会儿陆大人就会回来,他的房间就在他们隔壁。

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却见三公子夫妇二人的面色都有一种说不出怪异……

三公子当时就打断他,拉着少夫人要走。

“呃,三公子好像说,前面那座山东边有个庄子,是永安侯府的产业,要带少夫人去那儿住。”

一旁的柏生忽然就明白过来,为什么三郎君执意要走,不禁悄悄望向大公子的脸色。

只见大公子紧皱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开来,反而怒气更盛,盯着外面狂风呼啸的夜色,冷笑一声。

“好啊。”

***

“夫君,好了没?”

令芙紧紧裹着陆襄脱下来的外袍,摸索着探出头去,然而眼前漆黑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

陆襄蹲在马车旁,已经是满手泥水,却仍是无法将陷进软泥和石头缝里的车轮拔出来。

他各种方法都试过了,仍是无法撼动分毫。

秋初的萧瑟风雨夜,他却出了一身的热汗,听见阿芙唤他,他更加着急,忙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抬头对她安抚般笑笑,“阿芙,你别太担心,我再推一次试试。”

嘴上虽这么说着,可他心里已经慌乱到不行。

半个时辰前,他信誓旦旦保证带阿芙去自家在郊县的庄子上住一晚,坚决不想和兄长在那里碰上,还要和他晚上住隔壁房间。

他本来有些忐忑,生怕阿芙不愿意。

幸好阿芙一口就答应了,陆襄的心跳不禁乱了一拍,忍不住的想,阿芙这么痛快答应他,是不是也不想见到大哥。

这么说,阿芙心里是没有大哥的,不然怎么会放弃见面的机会。

这让他不禁冒出一点得意的小心思。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

这有什么可得意的?阿芙本就是他的妻子,面对妻子小心翼翼猜着她的心究竟偏向自己还是另一个男人,为此争风吃醋,委委屈屈酿一肚子老陈醋,为这一点小事得意半天——

这,这这这……这不是后宅常有的妻妾争宠吗?

“夫君,那我下来吧,我帮你一起推。”令芙听着外面愈发强劲的风声,雀盲发作后的双目不能视物让她不禁陷入了恐慌。

她想要摸索着跳下马车,却被绊了一跤,手撑了一下地面,立马传来一阵剧痛。

“阿芙!你怎么了?”

陆襄被这一幕吓了一跳,连忙将手上的泥水胡乱在身上一擦,迅速把人扶了起来。

马车上挂着一盏被风吹的乱晃的灯笼,陆襄手里也有一盏,他连忙提灯照过来,慌忙去检查妻子身上有没有受伤。

令芙忍痛将手藏了起来,推了推他,“夫君,若是马车坏了,咱们就走过去吧。”

不然再这么耗下去,恐怕会赶上大雨,这条路是山下的小路,等下雨了就没法走了。

陆襄刚想说那怎么行,看着灯笼,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一颗心因为愧疚和慌乱像是被人用力揉搓了两下。

他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令芙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真是下了狠手,重重一下。

“都怪我,都怪我!阿芙,你是不是又看不见了?我……我背你,我跑得很快的,你别怕,夫君一直在这儿,一定平安把你送过去。”

他有些语无伦次,急忙把手里的灯笼塞给她,叫她拿着,自己则飞快将人背了起来,快步往记忆里那个庄子的方向走去。

幸好马车是半路上才坏掉的,他小时候来过那个庄子,应该不远了,能赶在下雨前赶到。

只是天不遂人愿,还不到一刻钟,令芙手里的灯笼忽然被风吹灭了。

她全然不知,只紧紧搂住陆襄的脖颈,将脸埋在其中。

她真的有些怕,这样的大风天,像极了阿娘出事时的天气。

陆襄本来准备摸黑继续往前走,可他差点摔了个跟头,才发现自己似乎偏离了小路。

自己摔了不要紧,阿芙若是摔了,那可不行。

他想了想,刚刚走过的路他都还有印象,如果是他自己跑回马车那里拿火折子,来回也不需要多久。

于是他将人从背上放了下来,替妻子轻拢了拢头发,柔声道:“阿芙,灯笼熄了。你就站在这里,不要乱走,等着我,我拿了火折子很快就回来。”

令芙下意识想说不要,她什么也看不见,荒郊野外,她一个人真的太害怕了。

可手刚摸到他的袖子,理智却告诉她,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

陆襄也知道她会怕,他用力将妻子揽在怀里抱了抱,轻轻在她额头亲了一下,低低道:“对不起阿芙,今晚是我莽撞了,你相信我,我能跑多快跑多快,一定不让你多等。”

说完,他咬了咬牙,便回身冲进了茫茫夜色里。

令芙听着他跑远的声音被风声遮盖,轻轻打了个冷颤,蹲下身来将自己缩成一团。

她不禁在心里埋怨,不是责怪陆襄,造成今晚这些意外的罪魁祸首,明明是陆寅!

要不是他,她怎么会冲动答应陆襄不住在知县府,跑了出来。

本就已经到了秋日,夜里的风萧瑟寒凉,她的内心也被如同野兽嘶吼般的风声搅成一团乱麻。

听到旁边落叶枯枝和周边草木被风狂卷的声响,忍不住心惊胆战。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有没有一刻钟,她越听周围的风声,越像是小时候阿娘带她去西北时见到的狼群的嘶鸣。

她再怎么大胆,也不过是刚刚十六岁的小娘子而已,因为母亲的意外被迫早早成长起来。

此刻内心的恐惧占据了上风,她已经很久没有因为害怕而落泪过了,当她听到风声里有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时,飞快朝着来人跑了过去,一把扑进男人的怀中,双臂紧紧抱住他,眼泪滴滴打湿了他的前襟。

“夫君,你怎么才来!吓死我了!”

她边呜咽便忍不住想要锤他几下,可那力道反而像是撒娇求安慰。

“夫君,我好怕,方才像是有狼在叫,你听到没?”

陆寅紧紧拥住怀里小娘子柔软纤细的身躯,下颌绷紧,眸中原本冷凝着的神色刚刚因为见到她平安而缓和几分,这会儿听着她娇声抱怨,一口一个夫君,浑然不知自己又抱错了人……

眼底那刚刚缓和下去的情绪又变得晦暗不明。

他挥了挥手,示意柏生他们回去。

柏生不敢言语,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们一眼,不知大公子还有什么打算,想了想,多留下了一匹马在一旁,悄悄和前来寻人的手下沿着另一条路回县城。

令芙的心跳仍然很快,有些后怕,懵懵地依偎在“夫君”怀里,积攒已久的各种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小声抽噎着,根本分辨不出抱着的人不是她的夫君,而是自己的大伯。

陆寅轻叹了口气,得知她不见了的那一刻,他当真失控了,不敢想她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夫君……夫君?”

他微微一怔,才想起来她在唤“他”。

他迟疑一瞬,终是私心压过了理智,手掌轻轻抚了抚她的后颈,温柔地轻拍着她的脑袋,“我在。”

话音刚落,眼前飞奔过来一道光亮和人影,愤怒地将他的手掰开。

“阿芙!”

小狗咆哮:做妾的有你那么嚣张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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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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