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仪的眼眸冰凉，那彻骨的寒凉让陆庭知纵然在夏日都禁不住地想打个寒颤。
他踉跄后退几步，仿佛不认识面前这个曾经是自己妻子的女子一般：“韶仪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既然知道那还在这纠缠不清做什么。”忽然有人扬声道。
无名别院所在的澄水巷本就是一处不大不小的街巷，经了陆庭知这么大声吵嚷，周围的已经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地往这边瞧。这说话的便是一名中年妇人，看上去约莫有些年纪。
这妇人看起来是凑了好一会儿的热闹，见陆庭知一个大男人对韶仪一个女子步步紧逼，便打包不平道：“你这人也是奇怪，一个大男人挡在人家姑娘家门前闹这么半天。人家不是说了和你没关系了吗，还在这唧唧歪歪个什么劲。”
陆庭知怎么也没想到还能被人横插一杠，当下是又羞又恼，一张俊脸铁青，朝那妇人低喝：“她是我的夫人，怎么会没关系。”
“不都说了和离了吗。”那妇人一身青灰色麻布衣裳，左手手肘上挂着个盖着蓝布的竹篾篮子，右手说话时便叉在腰上，看起来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农家妇人。
她说话时眼眸一睨，眉梢上挑，不掩眼中嫌恶：“都和离了还有哪门子的关系，你这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能攀关系。”
陆庭知被这妇人一顿强词夺理的逻辑说的是头晕脑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舔着脸吃软饭的一般，当下便恼怒道：“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我是何人！”
“你是什么人关我屁事。”妇人笑了起来，没等陆庭知念叨完便扬声啧声道，“搁谁家男人和个离这么不依不饶的也不是个事，我瞧那姑娘年纪尚小，生得又讨喜，嫁了你这么个银枪蜡枪头才是浪费了，赶紧离了才是正理，还能再去寻个良配。”
“是啊，这大娘说的在理。”
“可不是嘛，平时哪家和离那都是女人不依不饶的，男人这么堵在人门口的还是头一次见。”
……
众人的纷纷议论自四周传入耳中，陆庭知的脸色越发难堪。那乡野农妇说话粗俗，他张了张口，嘴唇颤了几颤，半晌回不了一句嘴。
澄水巷本就并非不过是京中一个寻常街巷，居住着不少的市井百姓，对这种凑热闹的事情最是“积极”，不一会儿便围上来不少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明里暗里的都是说陆庭知的不是。他最是清高自持，哪里见过这么一场面，当下羞得恨不得拔腿就走。
“好了你回去吧，日后想纳妾也罢想再娶也成，不要再来打扰我了。”韶仪见陆庭知窘迫之情，轻声道。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再者如今我的身份，也再给不了你什么更多的东西。”转身便欲往回走。
“韶仪，你可曾想过离开之后，你还能去哪里。”陆庭知转身离开几步，复又踌躇着回身问她。
他问得真切，话中关怀如昔日两人恩爱之时。韶仪闻言微怔，心里头那点最后的牵连也在这时断了干净。
院门阖上了一半，她没有回过身去，只将背影留给他，柔声道：“我在这里住的挺好，至于日后要如何，与你无关。”
“圣旨到——”
在院门的最后一线缝隙阖上之时，有尖细高昂的声音响起。
街巷中百姓一并匍匐在地行跪拜大礼，院中众人微惊，下意识连忙跪在原地，韶仪亦回过身来。
只见皇帝身边的刘德喜的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街口，他的身后只跟着一名年轻的小太监，两人正快步向无名院的方向而来。
刘德喜在韶仪的跟前停下，喘了几声粗气道，“奴才刘德喜，见过韶仪公主。”
“刘公公，您这是……”韶仪目露不解。
却见刘德喜自己亦是苦笑一声：“奴才也不知，只知这旨意是陛下给您的。”
韶仪懵懂福身，众人亦紧随其后。刘德喜两手握住黄金绢帛的两端，将整卷圣旨缓缓展开，却忽然有一瞬的怔忪。
“刘公公？”韶仪见半晌刘德喜也没有动静，不由得抬头轻声提醒道。
刘德喜如梦初醒，看着手中的圣旨，心下惶恐又不得不念，只得颤着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太子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今有八皇女韶仪，秀外慧中，品貌端庄……故钦定为太子之妃，于择日完婚，钦此。”
“八皇女……封为太子妃……？”
周围百姓哗然。
韶仪听罢恍惚，半晌回不过神来。
反而是被晾在一旁许久的陆庭知怔了又怔，突然站起身几乎连滚带爬地来到刘德喜的身前，一手拽着他的衣袖道：“刘公公，你可是弄错了？韶仪是我的妻子，又是当今公主，怎么会又被封为太子妃……”他喃喃不得语。
“这太荒诞……太荒诞了。皇兄呢……”韶仪轻启唇，颤抖地道，抬起头望向面前的刘公公，“皇兄知道吗？”
她咬着嘴唇，隐约可见有淡红的血色自唇齿间晕开：“我要见皇兄！我要见父皇，见母后！刘公公——这不可能！”
父皇怎么可能把自己赐给皇兄呢……
刘德喜不动分毫，只垂眸看向面前的韶仪，沉声道：“殿下，接旨吧。”
**
“你说什么？”温府之中，温娉婷猛地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手中茶盏滚落在地。她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皇上把韶仪公主赐给太子为妃？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可确实如此，我父亲说那些言官们都快疯了，听说皇上还是御前大总管刘公公亲自去颁的旨，这会儿应该都到韶仪公主那儿了。”那传话的正是平日里与温娉婷交好的张家小姐。
这几日京中的贵女们可是多了不少的谈资。先是不知道哪里传出的说法，说是公主韶仪不是皇帝与皇后的嫡女，反而是一位贵妃与外男的女儿。天家似乎一直有意放任流言肆虐，尚未告一段落，竟又发生将公主赐婚给太子这样的事。
温娉婷心中乱成一团，根本顾不上与这位闺中小友你来我往。“不行，我要去见皇后娘娘。”她心中有了主意，斩钉截铁道。
“这可是天子赐婚，你就算去找娘娘又有什么用。”张家小姐挑眉，“不过这么一来，天家这不是变相承认了这几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了。”
毕竟再怎么离谱，也不可能赐婚给亲兄妹吧。这一赐婚，不就是说明韶仪公主当真并非亲生的。
温娉婷并未接话，张家小姐自顾自地咋舌道：“说起来也不知道这个事是哪个有本事的传出来的，这可是涉及皇室血脉。”
“说起来这事你不应该比我先知道的吗。毕竟你家还有一位娘娘在宫里，消息怎么也比我这东拼西凑的来的灵通吧？”张家小姐说到此处之时正背身走向一旁的座椅坐下，并没有看向温娉婷，因此也错过了那一瞬她眸中异样的神情。
“娉婷？你没事吧——”她说罢见温娉婷半晌没有反应，不由得有些奇怪。
在此之前，几乎所有人可都以为这位温大姑娘便是日后的太子妃，不想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不少人可都是等着瞧温家的笑话的。
“我今日有些累了，静荷你先回去吧。”温娉婷忽然冷静了下来，回过神来面色沉静地对张家小姐，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好……”张静荷几乎是想也不想地站起身来。
她认识温娉婷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待人温柔有礼的模样，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脸上浮现这样的神情。
怨怼、嫉妒，以及深深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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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庭知昏昏沉沉回到府中的时候，府里正热热闹闹的。
“世子爷，您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侍女蔓儿怀中抱着一叠衣料般的东西从门庭经过，正撞上刚回府的陆庭知。
陆庭知被这么一唤惊醒过来，下意识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蔓儿欢欢喜喜地道：“我们在搬东西呢，娘子要搬去惜芍院住——”
“妙娘要搬去惜芍院住？”话音未落，便被陆庭知打断道。只见他的眉头猛地皱起，面色骤然铁青了起来，“放肆！那是韶儿的院子，谁准你们搬的！”
蔓儿没想到陆庭知竟如此气恼，当下脚下一软跪在他的面前，哭腔道：“是老夫人说的、说是小郎君出生了娘子身子一直不好，伺候的人多了闻香居展不开手脚，让娘子搬去惜芍院住。”
“简直是胡闹！”陆庭知猛一拂袖，“老夫人在哪？”
“娘子和老夫人这会儿应该在惜芍院那边呢……”蔓儿声音发颤，便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再抬头时早已不见了陆庭知的身影。
惜芍院中，孩子的哭啼声一阵高过一阵，林妙娘头疼得厉害，看向那孩子的目光却隐约中透着兴奋。
她果然生了个男孩，也终于住进了这个朝思暮想的惜芍院。
对了，那满院子的芍药花看着难看，改日待她身子好些，该找几个花匠来拔了去。这院子的名字也好改一个了，叫什么好呢——
林妙娘心里头思来想去，唇角更忍不住地勾起一个弧度。
托这个孩子的福，她得偿所愿了。而看陆王氏的意思，是决计不会让韶仪那个女人回来的。只要她哄好了自己那位姨母，日后她何止是贵妾，便是要个夫人位也不是难事。
“孩子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奶娘呢？”陆王氏面色不悦地进了屋，一面高声质问道。
站在一旁束手无策的奶娘只得跪在地上，“回老夫人的话，是娘子不让奴婢抱去喂奶。”
“吵吵闹闹的惹着你休息，像什么话。”陆王氏在林妙娘的床榻边坐下，一面为她掖好被褥，“莫要着凉了，日后要好不了的。”
林妙娘心里记上那奶娘一笔，盖着被褥热得厉害，在陆王氏面前却不好多言。只微垂眼眸，露出柔弱姿态：“妙娘只是想看看孩子……谢谢姨妈关心。”
“好了，你好生休息，日后便在这惜芍院好好休养。”陆王氏嘱咐道：“这里宽敞，离我那也近些，比你之前住的那不入流的闻香居好。”
说罢也不待林妙娘回答，便让奶娘抱着孩子，出了屋门去。
这一出门，正撞上刚进院子的陆庭知。
“娘，你怎么能让妙娘住韶儿的院子呢。”陆庭知刚一进门，便是劈头盖脸的一句质问。
“这是肃国公府，是陆家。”陆王氏没想到儿子竟然脑子里还惦记着那个女人，不免气恼道，“她不是要和离吗，那以后也不会住了，妙娘刚生完孩子，住过来休养不是正好。”
她说罢意识到什么，狐疑地打量了陆庭知几眼，问道：“你今日去了哪里？不会是去找那个女人了吧？”
“什么‘那个女人’。”陆庭知听着难受，“那是您的儿媳妇。”
“呵——”陆王氏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我已经替你拟了休书给她，左右也不是你媳妇了。”
“娘，您怎么能——”陆庭知难以置信，怪不得韶仪对自己是那种态度……他是万万想不到母亲竟然会背着自己私自给韶仪写了休书。
“那休书不是我的笔迹，韶仪该看得出来的啊。”陆庭知失魂落魄地道，“韶儿……不行，我要回去找她说清楚。”
“有什么好说的。”陆王氏不知为何突然恼怒起来，冷斥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她收了休书，说什么也不会再回来的。”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什么玄门，陆庭知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眸中也失去了神采。他口中喃喃念着韶仪的名字，半晌才道：“是啊……她不会回来了……”
“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什么？”陆王氏不由得惊呼出声，蓦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几乎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陆庭知苦笑一声：“方才皇上身边的刘公公去宣了旨……将她赐给太子殿下为妃了。”
时下院中来往有不少奴婢下人，听了这话皆是一怔，面面相觑满目惊疑。
却见陆王氏愣神了几瞬，忽而笑了起来。那笑意越来越大，她弯下腰，有笑声从她口中溢出。
“娘？”陆王氏的反应实在太过奇怪，全然出乎陆庭知的意料。
却见陆王氏抬起头来，目光死死盯着陆庭知身后的某处，仿佛在看着什么人。
她大笑几声，然后骤然收敛，缓缓道：“果然、果然不愧是她的女儿。”
想了半天，忘记张家小姐叫什么名字了，回去又翻了半天，才发现忘记给张家小姐取个名字了！
就是说，陆王氏敢这么对女主，当然有点东西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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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众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