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梁州城。
今日是天武军战胜回朝的好日子,城内百姓早挤满了宣德天街,林杪点当了陪嫁的金丝玛瑙步摇,提前一月便包下了白楼顶层雅间。
忽然城头擂起大鼓,惊起屋檐灰鸽,目光尽头,尘烟漫卷处,一杆杆“天武”军旗穿过人海,银鞍白马的少将军玄甲未卸,眉间凝着北境风霜。
他俯身放下怀中素衣女娘,指尖轻点素衣女娘怀中婴儿面颊,眸光却凝在那女娘鬓边杏花上,低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周围百姓围拢讨喜,抛洒着彩帛花瓣,“少将军双喜临门!”
“夫人这杏花衬得将军英姿更胜!”
……
“啪!
林杪手中的金丝楠木刻刀骤然断裂,砸向地面家书上那句,“杪杪吾妻,此生唯卿而已”,这封家书是她爹爹娘亲出事后,韩雪樵特意命人日夜兼程送到她面前的。
窗外欢呼声震得白楼都在发颤,她盯着掌心被刻刀划破的血痕,突然笑出声。
多讽刺啊。
韩雪樵求娶她时,亦是三月三。
他捧着纯白怒放的杏枝,在娘亲面前立誓“此生只杪杪一人”,可如今他怀里抱着另一个女人,连襁褓里的孽种都裹着杏花瓣。
“少夫人……”春禾颤抖着双手递来锦帕。
林杪将帕子缠在伤口处按向窗棂,窗楞里嵌着的是她亲手改制的“听风木枢”——能辨三里外马蹄声的机关,此刻正嘶鸣着她夫君凯旋的捷报。
她生生拧断木枢核心的铜簧,指甲断裂都未喊疼,血珠顺着帕上并蒂莲纹蜿蜒。
她怔怔的望向远处少将军和素衣娘子并肩相靠的身影,耳畔百姓贺词忽远忽近,“恭喜少将军喜得麟儿!”
林杪转身疾走,不慎撞翻了卖花娘子的竹篮,篮中芍药、牡丹、杏花滚落一地,她瞪着地上杏花,只觉刺眼,绣鞋碾过杏花,将洁白踏为泥泞。
卖花娘子惊呼一声,想要拦她,却未拦住,只来得及拦住春禾。
“你松手,快松手,多少银钱,我赔你!”春禾望着林杪渐远的背影,急得直跺脚,“少夫人!您等等奴婢!”
林杪充耳不闻,如失魂傀儡盲目前行,内心翻涌。
她乃郡主之女,本可高嫁,若不是信了韩雪樵求亲时“此生只她一人”的誓言,娘亲又岂会点头同意她下嫁伯府!
成平伯府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两年若非她用嫁妆填补,他们一家哪里还能维持过往的富贵日子。
那婴童在襁褓中瞧不出年岁,但女子怀胎十月,算算时日,正是她爹娘惨遭意外,生死不明时。
林杪双手紧紧握成拳,薄暮冥冥,天街灯火次第亮起,却驱不走她眼底晦暗,绣鞋上的珍珠不知何时蒙了尘,正如她曾珍视的情分,碎的猝不及防。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几个沉重的脚步声,林杪谨慎转身,一块浸了蒙汗药的棉帕瞬间捂住她的口鼻,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你们……你们是……”
她奋力挣扎,指尖狠狠扣入歹人手背,留下三道血痕,“救……救……”她想呼救,却已发不出声音,意识逐渐模糊,而后坠入无尽黑暗之中。
不远处人声鼎沸,却无人注意到巷子内的异样。
林杪被带到城郊一处久无人居的破屋,墙角蛛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霉味。
而在这股子呛人霉味里,林杪居然嗅到了熟悉的沉水香,这是韩雪樵出征前,她特意添在他香囊里里防蛇虫的。
此刻这香气混着霉味,倒像极了他这些年温柔裹着算计的嘴脸。
“少夫人,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歹徒用刀刃尖拍打着她袖中暗袋处,“听说你这机关袖箭能连发三次?”
林杪心下一凛。
这机关袖箭的图纸她只给韩雪樵看过!
“大哥想要?”她娇笑着抽出袖中箭筒,“不如我教您怎么用?”
在对方凑近瞬间,她猛按筒底暗钮——
“咔哒!”
三枚淬了麻沸散的袖箭卡在膛中。
“韩将军早就提醒我们要卸了簧机。”歹徒狞笑着扯开衣襟,“他说少夫人最爱在机关里留后手…唔!”
血珠溅上林杪睫毛。
歹徒的脖颈里插着半截断了的刻刀。
她见那人吃痛倒地,立马冲向墙侧窗户,翻窗坠地时撞上一具坚硬躯体,她不假思索挥刀刺向男子脖颈,却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擒住腕骨。
“姑娘的刻刀不错。”男人的声音裹挟着夜风的凉意,“玄铁淬星纹,价值百金。”
他猛地揽住她细腰急退,三支淬毒的袖箭擦着他的鬓发钉入身后土墙。
林杪这才借着月光,看清来人装束:一袭黑色粗布短打沾着草屑,腰间悬着把乌木无锋剑,剑穗坠着一枚竹节玉环。
她美眸一愣,这竹节玉环是她祖父独有的刻工所制。
他认识祖父?
“想活命就抓紧!”男人突然纵身掠上槐树枝桠。
林杪慌忙环住他脖颈,男人足尖点过层层屋瓦,步法诡谲如踏星斗,“大侠用的可是七星步?我曾在《江湖密录》见过……”
“噤声。”他突然压着她脖颈俯冲,三支弩箭擦着她发间金簪掠过,簪尾“听风木枢”嗡嗡震颤,竟与弩机频率一致。
这是她为韩家军特制的“惊翎弩”!
难道今晚这一切真的都是韩雪樵安排的?
追兵的火箭如大雨倾盆般袭来,火舌瞬间窜起三丈高。
浓烟如黑龙绞杀着山林。
“看来对方今夜非要你命丧于此。”
林杪抬眸,撞入男子审视的目光。
“我姓林名杪,天工老人乃我祖父。”她呛着烟说这话时,手中刻刀悄无声息的抵在他心口处。
宋昭揽着她腰肢的大手骤然收紧,染血的指尖在她腰封暗袋处轻轻一划,“林姑娘最好别撒谎,前面有处断崖,崖上有座容一人过的窄木桥。”
待二人抵达断崖时,前路尽毁,退路已无,崖下河水咆哮如恶蛟,
“林姑娘,是与我共生?还是同死?”男人撕开染血的外袍,绑住他们二人手腕,他喉结滚动着咽下血沫,腰间玉环在火光中晃出诡谲的光。
林杪这才发现,男人身有旧伤,她咬牙,主动扣住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今夜若能侥幸脱困,我欠大侠一条命,他日定缬草来报。”
“还未问过大侠尊姓大名。”
“宋昭!”
“抓紧!”
入水那一瞬,宋昭铁臂箍住她后脑撞向他胸膛。
林杪还未来得及开口唤疼,便听见“咔嚓”一声骨裂声。
他竟用肩胛骨替她挡了暗礁。
血雾在河中绽开,河中蛇群如索命黑绫缠来。
林杪腕间木镯爆出几根银针,却见宋昭徒手捏碎蛇头,蛇血与他伤口涌出的血混成诡异的紫。
“我的血能避此蛇毒。”宋昭咬破手指,塞入她的口中,“闭气,潜水。”
舌尖突然尝到熟悉的沉苦,这是林家秘药“牵机散”的味道,他与林家到底有何渊源?
她昏迷前,恍惚看到宋昭掰断石笋的指节戴着玄铁指环,那是她送给爹爹的四十岁生辰礼。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顺着洞顶垂下的钟乳石滴落在林杪的睫羽上,她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
她冷静的掏出火折子,火光乍现,惊得洞顶沉睡的蝙蝠乱飞,宋昭倾身而来,徒手捏灭火光,黑暗里他带血的唇擦过她耳垂:"林姑娘的光……可比追兵的箭要命。"
“蝙蝠畏火。”林杪话音刚落,宋昭带着玄铁指环的拇指划过石壁,竟点燃了三寸高的冷焰——正是林家“鬼磷引”的手法。
“你为何会鬼磷引。”林杪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摸着他左手拇指上的玄铁戒指。
指环内壁的刻痕硌在她指腹——那本该刻着"杪杪赠父"的位置,如今只剩半道剑痕。
“我爹爹的玄铁戒指为何会在你的手中?”
林杪肩膀一沉,宋昭整个人毫无预警的就倒入她怀中。
“宋昭,宋昭?”
她伸手想要推开,才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发烫。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安稳的靠在石壁上,借着洞中幽蓝冷火,解开他的外衣。
他腰腹部有一处刀伤,伤口隐隐发白,有溃烂的迹象,她毫不犹豫,掏出刻刀,将伤口上的腐肉一一挖除。
当刻刀割向最后一块腐肉时,宋昭肌肉猛然绷紧,汗珠顺着他的锁骨滴落。
“杪杪……”宋昭骤然睁眼,攥紧她正在剐肉的手。
“别动。”她用沾了血的指尖,压向他的胸膛,“宋大侠,要想活命,还请配合。”
“你刚才在喊谁?”她从暗袋内拿出针筒,又割下一缕青丝,为他缝合伤口。
林杪的发梢垂落他胸口,宋昭抬手,捉住那缕青丝绕在指尖,“天工老人的孙女,连头发也藏着机关?”
林杪猛然收针,用力打结,疼得宋昭呼吸都慢了几拍,这才满意收手。
“宋少侠,你还没有回到我的问题,为何我爹爹的玄铁戒指会在你的手中?”
宋昭随即取下手腕间已经褪色的长命缕,塞入她手中。
林杪皱眉,这长命缕由最普通的五色丝线编织而成,是她们江南人家端午节时送给家中孩童辟邪之用,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你究竟……”林杪的质问被石笋碎裂的声音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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