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放告日,梁州衙门前人声嘈杂,林杪拨开人群径直走到书吏案前,将词状递到他手上。
书吏展开看了两行,猛地抬头,“成平伯府少夫人?” 见林杪颔首,他喉结滚动,“您是明月郡主之女?”
“是。” 林杪抬眸,“有问题?”
书吏干笑两声,“六年前郡主告五皇子私会他人妇的状子,便是下官收的。”
“什么?” 身侧的宋昭低呼,林杪却理直气壮:“见了违礼之事,不该报官?”
宋昭望着她一本正经的侧脸,忽然笑出声。这耿直古板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
内堂里,梁州府府事徐大人捏着词状指尖泛白。
书吏在旁补充,“少夫人亲自递的状,人正在门口等候。”
徐大人猛地站起,“快请少夫人进来!” 他摸着额头苦笑,这尊菩萨怎又来了?她连皇子都敢告的性子,哪会容得下他半点敷衍?
这哪里查得是婢女死亡真相?这分明是要查成平伯府谋害郡主之女的真相!
林杪倒是还记得徐大人,她将事情始末言简意赅的告诉徐大人,而后郑重行礼,“还请徐大人还春禾一个真相。”
徐大人见林杪只字未提她与少将军、秦惊蛰之间的爱恩情仇,只是单纯的在讲述婢女突然亡故的疑惑,心中汗颜,顿时收起脑中那些杂念,认真保证,“少夫人放心,下官一定会查明此事。”
从衙门出来时,宋昭见她鬓边碎发乱了,伸手想要提她拢一拢,指尖刚触到发丝,便被林杪偏头躲过。
“兄长?”林杪抬眸望他,眸底透着些许疑惑。
宋昭若无其事的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喉间微痒,“没什么。”
转过街角的巷子,便到了宣德天街,忽然一阵风卷过,街边杏树粉白花白簌簌坠落,像场绵密的春雨,击打着林杪的心田。
林杪双手紧紧握拳,望着周围自幼熟悉的街景,脑子里浮现的却是那日,天武大军归来日,韩雪樵驾马怀抱秦惊蛰母子的画面。
她微微仰头,阳光穿过杏花雨落在她的脸上,绒毛都看得分明,“兄长,你看我这身,像不像江湖女侠?”
宋昭的目光从她被风吹起的衣袂滑到腰间——那里别着一块黝黑铁牌。
他抬手,轻轻拭着她眼角的泪,“不像。”他声音轻柔,“女侠不会在街上哭鼻子。”
“我、我没有!”林杪慌忙转开脸,小声辩解着,“我没哭,是风太大,迷了眼。”
“之前见面太匆忙,我都来不及问,兄长为何来梁州?”
宋昭望着半空飘向她的杏花瓣,喉间微紧,“来看你。”
林杪错愕抬眸,撞入宋昭那双深邃浩瀚的黑瞳里,“来看你”三字就像是落在心湖的石子,荡开点点涟漪。
宋昭望着她被杏花雨缀满的仓促背影,垂眸低笑,“女侠,等等我。”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玄武司前。
眼前的玄武司是座三层青砖阁楼,正门上方悬挂着块乌木鎏金匾额,“玄武司”铁画银钩,是天武开国皇帝御笔亲提。
门口蹲着两尊玄武石像,檐角挂着一串木风铃,林杪一眼便认出,这是她祖父的手笔,亦是初代“听风木枢”。
“兄长,我要当玄武司使。”
宋昭黑瞳一缩,脑海里突然浮现起那夜悬崖前,她主动扣住他的手,咬牙搏命时,他走至林杪身侧,“别怕,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会陪着你。”
林杪抬手敲响玄武司大门,她敲了好一会门,都没人来应,心中疑惑,“难得陛下已经下令关停玄武司?”
“不会。”宋昭语透笃定,“许是你敲得太轻,里面人没听见。”他抬手,重重敲了两下。
“门没关,自己推门进来。”
林杪错愕,用力推门,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侧眸看向宋昭,见起颔首,眼神鼓励,咬牙,大步向前。
幼时,她心中最向往之地便是玄武司,祖父说玄武司内聚集着来自四海八荒精通机关术之人,玄武司内步步有机关,每一个机关都是他们精心研究设置,没有他们的首肯,哪怕是江湖第一高手前来,都没办法安然无恙的离开。
她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周围,梁柱上悬挂着的初代“听风木枢”就像是一个纯粹的摆设,上面都已经结了厚厚的蛛网。
“瞎看什么呢?”一满脸洛萨胡子的高大男人赫然出现,挡住了林杪的视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眼珠子不要了?”
林杪下意识后退时被碎石绊得踉跄,宋昭长臂一伸将她揽在臂弯,“多谢兄长。”
她站稳,垂眸打量,青砖铺设的地面,唯有他们脚下这三块青砖比其他几块瞧着略新一些。
那满脸洛萨胡子的男子满眼嫌恶的瞪着他俩,“出去,出去。”
“这位……”林杪看向那身穿玄武司服,满脸洛萨胡的邋遢大汉,斟酌着用词,“这位好汉,请问玄武司如今何人管事?”
那络腮胡大汉横眉怒瞪,将林杪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刚要开口斥骂,却将那少女拽着身子男子向左迈了一大步。
三支弩箭掠过他们方才站立处钉入廊柱。
宋昭正欲向前迈步挡在林杪身前,脚下青石砖却突然下陷半寸。
“别动!”林杪攥住他的骨节分明的大手,那双圆润大眼却牢牢的盯着地上青石砖纹,“祖父说过,玄武司地上机关时以北斗七星为阵,你踩的是‘天枢’位,左后移三步是‘天权’生门。”
宋昭依她所言移步,果然避开了从地底弹出的铁蒺藜。林杪见状,蹲下身,指尖抚过廊柱底座雕花,在海晏河清纹的鱼尾上轻轻一按。
静谧无声大堂内齿轮转动的声音异常的清晰,原本对准林杪、宋昭的弩箭口竟都缓缓闭合。
“你、你怎么知道?”络腮胡大汉目露惊色,“难得你便是助天武军战胜北境敌军的天工老人爱徒——机关娘子秦惊蛰?”
林杪气息微促,从腰封中取出玄武令来,“我是林杪,我祖父林墨曾任玄武司使十三载,今日我想凭祖父这枚令牌,求入玄武司,承先辈之志,免贼人借势逞凶。”
话分两头,林杪这厢去了玄武司,在皇城门口守株待兔的韩雪樵,没等来林杪,而是等来了家丁。
他黑瞳瞪得滚圆,抓着家丁衣襟,不死心地问着,“你说何人去府上了?”
“梁州府府事徐大人。”家丁颤颤巍巍的又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夫人往衙门递了词状,说是春禾死因不明……”
韩雪樵推开家丁,翻身上马,疾驰回府,与林杪相处的过往,就似走马灯一般,在他脑中不断盘桓。
他第一次见林杪,是在外祖母的寿诞上,那年他十岁,林杪五岁,她随明月郡主一起来成平伯府祝寿,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拿着一把鲁班锁,安安静静的坐在明月郡主身侧,谁人同她说话,她都不搭理,只是眨着她那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
再见她时,是他十四岁中举后进太学读书,都城内官员子女来太学,大多都是为了交际,唯有她,每日风雨无阻,勤恳上课,夫子每次布置的作业,她都认真自己完成,从未找旁人代劳过。
成平伯府早已没有昔日辉煌,皇孙贵胄瞧不上他,主动与他交好的要么同他家世差不多的,要么就是想从他身上捞好处的。
在他认识的一干贵女里,林杪家世最显赫,样貌也是国都城贵女中排得上号的,最重要的是,她木讷内向,十分好控制,尤其是他在知晓丞相之幼子爱慕她后。
哪怕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似林杪这般木讷内向之人,竟敢去衙门递词状,她到底是受何人挑唆?
“杪杪!”韩雪樵驾马刚到街口,便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他居高临下的坐在马上,黑瞳怒瞪着与林杪并肩而站的宋昭。
宋昭今日依旧是一副江湖剑客的打扮,上身穿着黑色粗布短褐,下身穿着同色黑裤,腰间悬着乌木无锋剑,剑穗坠着一枚竹节玉环。
韩雪樵质问着林杪,“他是何人?”
“他是我爹的徒弟宋昭。”
韩雪樵轻蔑的扫了一眼宋昭,向林杪伸手,命令着,“上马。”
林杪嗤笑一声,抬眸望向韩雪樵,“我自己有腿。”
“这不是少将军吗?”
“那身穿石榴红骑装的女子是谁?机关娘子吗?”
“我听说机关娘子喜素色。”
……
韩雪樵听到周围百姓议论的声音,眸底怒色更甚,“林杪,上马,回府!别让我说第三遍!”
宋昭身子一侧,护在林杪身前,挡住韩雪樵的视线,“少将军,我会送杪杪回府。”
“对了!”宋昭眉目舒展,说话的音调不高,却字字清楚,“这段时日,我会借住在成平伯府,替师父师母照看杪杪,如有打扰,还请少将军见谅。”
他停顿了一下,故意拖长音调,“少将军若是不欢迎,我亦可回郡主府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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