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他。”我不禁咬牙:“赵爷、九爷不就是——哼”。
当今天子属“日”字辈,他又排行老九,因此取名赵旭,有旭日东升之意。
说起来赵旭还是我在倚翠街的第一个男患者。
景化四年,初到倚翠街行医时,大约碍于男女授受不亲,亦或不信任我的医术,因此我只有女患者。直到赵旭自称“赵爷”,大大咧咧地请我看诊。
那时他模样大变,我并未认出他就是与我渊源甚深的赵旭。通过几次接触,只觉得此人外表青涩,却极好装老成。
我估计他怕人欺他年轻,喜欢强调自己已经成熟了,绝非好糊弄的。
这是他的性格喜好,我管不着。只是他虽财大气粗,但态度嚣张傲慢,不遵医嘱,各种不要命地胡来作死。
我那时还不太能控制情绪,便大骂其不要命,没救了,等死吧,告辞云云。
“赵爷,你昨晚又潇洒了个通宵达旦吧。”我看着他惨白发青的脸色,极为头疼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能仗着年轻胡来,你的身子外强中干,很容易猝死的。”
赵旭半阖着眼,打了个哈欠,听我说他外强中干,罕见地没有反应。要搁之前,早就像被踩中尾巴的猫一般跳起来,现场打一套王八拳以证实自己“爷好着呢”。
“赵爷,你再这般折腾下去,我只能素质三连了……”我见他混不在意的模样,十分生气,继续抱怨。
他是我化名以来的第一个男患者,若是能治好他,就能打响招牌,今后便能赚男人的钱了。
在这个时代,我一直认为男人的钱比女人的钱好赚得多,毕竟男子掌握经济大权,比起花在女人身上,更愿意花在自己身上,特别是性命攸关之时。
“爷并非胡来,是气得一夜未眠。族中长辈打着为了祖宗基业的旗号,要把他们的孙辈硬塞给我做儿子!不就没孩子么,可爷今年不过二十二,凭什么断定爷不能有儿子……”
赵旭通宵未眠,精神有些涣散,大概听我絮叨得头痛,一时不察将自己的底泄露个一干二净,见我神色囧囧地盯着他,青白交加的脸上立刻浮出几缕红云,掩耳盗铃般炮轰自己的女人:“都怪家中那帮娘们不争气,害爷受如此侮辱。”
此人性情刁钻恶劣,我早就想赶走他了,无奈他实在给得太多了……
听到如此劲爆的消息,不由地起了小九九,想多捞一笔,轻咳两声询问道:“赵爷,恕我直言,你成亲多少年了,家中妻妾几何?”
“韩医师,此话是何意?”赵旭闻言,脸色猛得由红转黑,咬牙切齿道,不等我回答,又大义凛然道:“爷只是忘情公事,不好女色罢了。”
犹记得为赵旭第一次问诊时的情景:虽然他支支吾吾,言语也有所不实,可我还是从他透漏的只言片语中,比如无节制地服用助兴金丹,大致拼凑出他身体亏空的原因,心中默默为他打上了标签:疑似因酒色掏空身体的纨绔子弟。
大概见我不怎么信,他恼羞成怒,“韩医师万事不可擅自推断,譬如韩医师在这烟花柳巷行医,与烟花女子来往甚密,时人皆言你不是正经女子,可爷从来不偏信,何曾怀疑过你的品格?”
“烟花之地怎么了?还有你问问这条街的女子,是谁让她们流落到这里的,如果她们有的选,你以为她们不想干干净净的做人吗!”
我听了他的话更生气了,倚翠街乃是京城最大的销金窟,里面的女子大多乃是犯官之后,也有个别是父母卖来的,总之没有一个女子是游手好闲,贪图享乐甘愿到此的,都是可怜人。
姓赵的一个花眠柳宿的浪荡子,还有脸瞧不起这些可怜女子。
赵旭不甘示弱,意有所指道:“说得好,她们是没得选,你不问问她们的父辈做了什么,就比如说如今的花魁赛雪姑娘,她父亲原本辽东卫所世袭千户,家族历代深受皇恩,却勾结后汉,意图叛国谋反。如若是辽东落入那群蛮子手中,又有多少无辜女子要为奴为婢,受尽屈辱。”
我看着赵旭心底起了些怀疑,赛雪之父乃是老爹的部下,赛雪也是我的挚友,好端端地怎会提起了她?
“赛雪的父兄已伏诛,罪不及子孙,何况即便要为她的父兄赎罪,方式千千万万,为何偏要如此折辱女子。”
赵旭大概见我气焰弱了些,慵懒地往椅背依靠,两手一摊,看起来就像个温和无害的公子哥,说出的话却是那么的冷酷无情:“她们一群养尊处优的女子,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一身皮肉之外,实不知她们还有什么拿得出手。”
他巧言善辩,兼之歪理众多,堵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眼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再和他扯下去,就被他带到沟里去了。
此地女子本就可怜,若因我跟赵旭口舌之争,再连累了此地的女子,罪过就大了。
我故意戳他痛脚:“你少在这里东拉西扯,我用得着你证明的我品格么?你成婚多年,姬妾众多,生不出孩子是明摆着的事实,谁见过我跟男人亲亲我我了。”
“究竟是谁在东拉西扯,明明是你非要……”赵旭似乎被戳中心事,火烧了屁股一样,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得了吧,明明是你不育,偏偏把锅扣到女人的头上,怪不得对女子这么大的恶意。”
我直接打断他,胡搅蛮缠谁不会啊!
大概听到众人窃笑,仿佛认定他不育后,他脸憋得通红,梗着脖子道:“武帝二十九岁才得人生第一女,爷年方二十二,有的是机会!”
“你和武帝情况一样么,人家独宠废后陈阿娇。”
“韩医师怎能断定,我为何不能是武帝那般,为了倾慕的女子守身如玉?”赵旭听了我的嘲笑,没有发怒,反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语气变得莫名温柔起来。
我鄙夷:就你这副被酒色侵染的身子,也好意思说自己守身如玉?
话刚到嘴边,人群中有人怪声怪气道:“赵爷您可不是那种人,这倚翠街谁还不知道您啊,今日赛雪,前日欺霜~”
围观之人哄堂大笑。
“阿慎,抓出此人,爷倒要看看,他有几个脑袋敢造爷的谣!”赵旭顿时脸黑如锅,额头青筋毕现,但他却硬生生地压住了火气,冷静地吩咐身后的名叫阿慎的随从。
“阿慎”恭敬领命,走到门外重重拍掌,一队身着黑衣,脸戴银色面具之人迅速从各个角落现出。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倚翠街里竟然藏了这样一群人。
他们一言不发,训练有素地将看热闹的人团团围住,引得众人惊慌不已。
我的心猛然揪起,暗想:丫的,这姓赵的什么来头,莫不是个宗室,二十二岁的宗室会是谁呢,也不知宋琛的面子管不管用?
不过应该有些作用,毕竟他近来深得皇帝信任,前不久才升任锦衣卫指挥使。
正这么乐观地想着,看着赵旭阴云密布的脸,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去年在诏狱的日子,一瞬间仿佛有大恐惧攫取了我的心,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韩医师,你怎么了?”赵旭大概注意到我的异样,三两步来到我的身前。
我惊骇地后退两步,抖着嗓子低声道:“赵爷,贱妾其实乃锦衣卫指挥使宋琛的弟媳李素娥,此事皆因我贪图你的诊费而起,外面之人是无辜的,还望您大人有大量,饶他们一回。至于贱妾,也希望您看在贱妾还算尽心尽力的份儿上,高抬贵手。”
“李娘子,对不住,是我疏忽了,让你受惊了。”大概宋琛的名头起了作用,赵旭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了这么一句后,径直走到黑衣人之前,手微微扬起。
黑衣人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立刻开了一条口子,围观之人也不敢看热闹了,一刻不停匆匆离去。
赵旭回头看了我一眼,迈着大步离开了,名为“阿慎”的随从紧随其后,黑衣人也如潮水般退去。
宋琛听闻此事后,专门跑来警告过我:行事莫要太高调,脾气稍微克制一些。
虽然我一直装聋作哑,但长期在这种混乱地带出没,从没遇到过任何纠纷和危险,自然不是运气好,大家不过看在宋琛的份上,给我几分薄面罢了。
我自然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也因为“赵爷”事件,吃一堑长一智,从那以后我口不择言的火爆性子才收敛起来。
至于“赵爷”后来又来找过我几次,态度虽有些收敛,但我仗着有宋琛撑腰,直言神仙难救,让其滚蛋了。
过了一年后,大约身体衰败得厉害,他又化名“九爷”,再次找我求诊。
不过快一年没见,那时我的面盲之症还很严重,我早已将他的相貌抛之脑后,只依稀记得有个自称赵爷的玩意来头不小,性情却刁钻得很……
其实我听他自称“九爷”时,就该猜出赵旭的身份,赵爷、九爷暗示得十分明显了。
可“九爷”跟“赵爷”除了病情相类出手豪横两点,其他作风大相径庭,若不是今天这一出,我压根儿没将两人联想到一块去。
我呸,还因心事重才饮酒嗑药,“赵爷”可不是那么说的!
宋琛听了我的话后,瞥了我一眼:“看来弟妹终于想起什么了。”
我眯眼看向他:“大哥,明知道我跟他的渊源,竟然也不提醒我,莫不是怕我会草菅人命,拖累宋家。”
宋琛摇摇头,意有所指道:“以我对弟妹的了解,草菅人命倒不至于,袖手旁观却做得出来。”
我哑口无言,也许那时我已经隐隐猜出了赵旭的身份,可是我见他态度好,故意推诿,不肯再出力。
要不然我便将“蒙汗药”的方子给“赵爷”了。
宋琛直言不讳,继续道 “弟妹的医术天下无双,我自然寄希望你能治好圣上。弟妹不要怪我,圣上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如今的权力、地位皆来自于他。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圣上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合着李家的尸体不够你们吃的,还要往我这个废物身上再榨二两油,真真好算盘!
望着宋琛冷峻的侧脸,我心底冷笑:李素基、刘吉当年哪个不跟赵旭蜜里调油,他用不着你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狡兔死走狗烹了。
宋琛身高腿长,走得极快,我自然追得艰难,一路过来,累得跟个死狗一样,在看到宋家门口两排明亮的大灯笼后,心中长舒一口:可算是回来了。
只是门口石狮子中央堵着一个风姿绰约的盛装少妇,鹅蛋脸,细浓眉毛,杏仁大眼,高鼻梁,唇似绽桃,夜风吹过,衣袂蹁跹,恍若神仙妃子。
她正是宋琛的妻子,我的大嫂,徐有凰。
宋琛与徐有凰成亲比我跟宋珩早一年,十一年了过去了,两人的感情依旧特别深厚。
宋琛经常早出晚归,徐有凰无论多早必然门后相送,无论多晚必然门前相迎,寒冬酷暑从无间断。
宋琛也并未辜负这份深情。二人成亲多年,徐有凰一直未诞下一儿半女,宋老爷和王氏对此很不满,有意替他纳房小妾传宗接代。
宋琛毅然拒绝,坚决不肯纳妾,哪像宋珩那个狗东西,老娘还怀着呢,他都能跟真爱搞到一块儿去!
上天也似乎为二人真情所感动,不忍二人感情再生波折,终于徐有凰在五年前,一举得男,生下了宋琛的嫡子。
回想我跟徐有凰打交道近十七年年,我俩的境遇简直调了个儿,巨大落差之下,我嫉妒地直冒酸水,总觉得她偷走了我的一切!
等在门口的徐有凰瞧见了宋琛,面上不禁一喜,当看到宋琛身后的我时,嘴角的笑容不由一滞,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迅速恢复了笑容,神色得体地迎了上来。
瞧着她如川剧变脸般的表情管理,我不由叹服!
徐有凰欢欢喜喜地挽上宋琛胳膊:“相公,你终于回来了。你近来甚是辛苦,我今晚特地吩咐厨房做了些你爱吃的湖鱼,味道极是鲜美。”
“有劳夫人了。”宋琛闻言冷峻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他本就相貌英俊,不笑则已,一笑还真如冰山融化,春暖花开,甚是动人。
徐有凰脸色一红,痴痴地望着宋琛。
感受到两人浓浓的情意,我赶忙缩在一旁,努力压低存在感,使自己这个灯泡不那么亮。
正当我努力装蘑菇时,只见宋琛眼角瞥了眼鹌鹑状的我,对着徐有凰道:“夫人,我们还是快进去吧,饭菜凉了,岂不是辜负夫人美意。”
“相公言之有理。”徐有凰回过神来,松开宋琛胳膊,但人还是紧紧挨着宋琛,仿佛在宣誓主权一般,又转头对我笑道:“嫂子失态了,让弟妹见笑。”
我干笑:“怎么会,大哥跟嫂子情深,令人好生羡慕。”
宋琛似乎并不习惯于在人前儿女情长,现在更是面上挂不住,迈着大步进了府中,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待宋琛的背影消失后,徐有凰笑容一收,横目而视,美丽的面容顿时凶恶狰狞起来:“李素娥,这般晚了,你怎么会和我相公在一起?”
听着她仿若抓“小三”的质问口气,我无奈摊手:“大嫂,只是个意外罢了。你就算信不过我,难道大哥也不信了?”
徐有凰冷哼一声:“你不一样。”
我更加无奈了。
为何徐有凰跟防贼似的防我,这还要从宋家和李家的渊源说起。
二十多年前,老爹还未发迹,因着和宋老爷是同乡的缘故,客居宋家混饭吃,给宋琛和宋珩两兄弟当师傅,教他二人一些拳脚功夫。
后来因缘际会之下,老爹投身军中,短短十年间,屡建奇功,职位上也是一升再升,把宋老爷甩得远远的。
来京城前,老爹已是大将军。
来到京城后,老爹转职成为了兵部尚书。
宋老爷官途还算顺利,从江南沿海地区混到了京城,但也只是吏部五品员外郎,足足低了我爹三级,完全没法比。
我爹感念当年宋家的恩情,有心报答。
宋老爷也欲攀上我家这棵大树。
刚好李家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宋家的儿子声名在外,其实主要是宋珩比较出众,带得宋琛也成了丈母娘眼里的香饽饽。
宋李两家商量一番,就想结成通家之好。
宋家有两个儿子,碍于李家家世,宋琛和宋珩那是随我挑。
虽然宋珩名满京城,是丈母娘眼里的香饽饽,但我老爹火眼金睛瞧中了宋琛,理由如下:宋琛出身书香门第,却能够壮士断腕,弃文从武。可见他是个有主意的。况且其性格沉稳,做事脚踏实地,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
简单来说,老爹当时就看中了宋琛身上两点:主见跟担当,认为嫁给他,吃不了亏。
可怜天下一片父母心,老爹不求我嫁得风光,只盼我能幸福快乐一生,哪怕他知道我只是个占了他女儿身躯的孤魂野鬼。
老娘却持反对意见,认为宋珩才华横溢,为人情深意重,长相自然更不用说了,丰神俊秀,京城一等一的美少年。最重要的是,他还曾是姜侯爷的高徒,精通新学之道,跟我有共同语言,不用磨合……
不怪我老娘当时势利眼,论表面数据,宋珩真的比宋琛强多了。
平日里老爹对老娘百依百顺,可在这件事上却说一不二,任老娘说破嘴皮子,始终没瞧上宋珩。宋家也极力促成我跟宋琛的姻缘,认为宋珩今后必成大器,配我委实可惜了。
根据宋琛、宋珩后来的表现来看,我不得不承认男人看男人的眼光,确实有独到之处。
老爹眼光虽老辣,但架不住宋琛太有主见、太有担当。
我跟宋琛定婚不久,宋琛突然表示他爱上了徐有凰,铁了心要娶她为妻,还搞得人尽皆知。
宋老爷乍闻此事又惊又怒,将宋琛打了个半死。
毕竟是亲儿子,不可能真的打死。在宋琛的宁死不屈之下,宋老爷连道了几声家门不幸后,只得遂了宋琛的意。
虽说感情一事不能勉强,可论起来,徐有凰挺不厚道的。
我们那时好歹相识七年,可徐有凰一声不响地就撬走了我的未婚夫。更令人不能接受的是,她毫无愧疚之心,反而还一直对我夹枪带棒的。
按理说,她对不住我,我该对她冷言冷语才对,没想到她倒毫不心虚地抖起来了,活像我撬了她的未婚夫。
最初我以为我和宋琛的婚约是她心中的一根刺。直至听了出“美人救英雄,英雄以身相许”的戏码,我终于弄明白她的敌意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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