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五年,四月十九,谷雨。
大雨已经连绵五六日,帝都被浇得湿透。
用完朝食后,纾妍坐在榻上临窗听雨。
像是雪堆出来的人儿拥着大红鸳鸯锦被,懒懒地倚靠在鹅羽软垫上,满头乌泱泱的青丝散在肩上,因侧坐着,屋子里又暗沉,瞧不大真切面容,只瞧着洁白的眼角下嵌着一颗淡红色的泪痣,如同坠了一滴胭脂泪,在灯光下娇艳欲滴。
这会儿屋外还在濛濛飞雨,许是昨夜风刮得急些,澜院内一片狼藉,残红委地。
纾妍不由地心生怜惜。
早知昨夜,该叫人在花圃上头拿油布为它们遮一遮风雨。
这时,陪嫁侍女淡烟走过来,柔声道:“外头凉,不如关了这窗子。”
“无妨,心里闷得很,”纾妍头也未回,“他可回来了?”
声音缱绻温柔而慵懒,听得人耳朵酥麻。
淡烟摇摇头,迟疑,“兴许姑爷忙也是有的,我听书房服侍的小子们说,这两日公子连正院请安都省了,小姐千万莫要难过。”
纾妍倒也谈不上难过。
她那位位高权重的首辅夫君忙得很,甚少来后院。
起初,为了为绵延子嗣,她还厚着脸皮同他约日子,后来,便是约好日子,他也未必能够准时回来。
日子一久,纾妍便厌倦了。
好在,这种日子终于到头。
就在半月前,她那一向瞧不起她出身的县主婆婆将她叫了去,满眼嫌弃,“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你嫁入我们裴家快三年,至今未有一男半女,我做主,替九郎纳了一门贵妾,九郎也一同意!”
纾妍闻言,只觉遭雷劈。
她成婚确实快三年不嫁,可前大半年里,夫君南巡,她則在家中为婆婆侍疾,好不容易夫君回来,成日忙于公务,常常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人影,就连房事都要她厚着脸皮约日子。
婆婆一向瞧不起她的出身,要为他纳妾也就罢了,可成婚这几年里,她待他事事尽心,却不曾想,对方竟问都不问她一句,竟然要纳妾。
后来纾妍才得知,对方纳的正是他心尖上那位白月光。
更令人气恼的是,前几日她出门上香回来,好巧不巧,人撞见他二人在府里西南边一水榭里幽会。
竟这般迫不及待!
自成婚来,压抑本性,处处活得谨小慎微的纾妍再也忍无可忍。
这门亲事,不高攀也罢!
帝都的郎君,心硬得很。捂了近三年,也没能捂热。
这狗男人,谁爱要谁要!
当日回到家中,她便向对方提出和离。
她那一贯冷性薄情的夫君竟反过来质问:“好端端为何要和离?
心灰意冷的纾妍也懒得与他辩论,保住自己最后的体面,只说了句“倦了”。
他虚情假意挽留几句后,像是松了口气一般,“既如此,那便如你如愿。”
原本,昨夜便是签和离书的日子,谁知她等到半夜,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这时,外头隐约传来一阵哭声。
纾妍微微蹙眉,“她又来了?”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轻云。
她怒气冲冲说道:“小姐,那个表小姐又来了,在咱们院外哭哭啼啼要见小姐,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是小姐这个当主母的不待见她!好歹也是大家小姐出身,怎这般没脸没皮!从前哄骗小姐也就罢了,如今人还未过门,非逼着小姐吞下这个哑巴亏!”
这位表小姐,便是他心尖上的那位白月光。
她神情倦怠,“你去同她说,她若真那么急着进门,可去求她的表姑母,或是她表哥,寻我无用。若是再哭哭啼啼,那就别想进门!”
其实这话,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纾妍就是有些不明白,两人都已经在私底下幽会,她又何必非要跑来她跟前做样子。
想了想,又吩咐,“你打发完人,去请他回来。就说,若是他今儿再不得空,那我明儿一早亲自拿着和离书去文渊阁见他也成,左右我是个破落户,也不怕丢这个人。”
她等得实在烦了!
轻云应了声“是”,
纾妍前脚刚走,淡烟欲言又止,纾妍截住她的话头,“我知你想说什么,不必再劝。”
“既然小姐晓得奴婢要说的话,”淡烟拿了帕子替她揩指尖的紫红汁液,“那么就该明白,当初老爷将小姐哄到帝都来,便是想给小姐寻个终身的依靠。”
“可是,怎样才算是终身的依靠呢?”纾妍拿着一对澄澈如水的乌曈望着她。
纾妍的母族是武将出身,曾祖父曾陪着太祖打过天下,被封为上柱国。到了她父亲这一辈,她的父亲继承了曾祖父的军事天分,官拜从一品的龙虎将军,戍守边关十余载。四年前,却因被奸人所污蔑,举家被抄家,流放不毛之地。她那一向爱她如命的父亲,流放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她哄到帝都,将她嫁入裴家。
只是裴家本就是世家大族,她的婆婆更是先帝最爱的长女——襄阳长公主之女,如何瞧得起她。这两年多来无论她如何讨好,侍奉得有多尽心,在婆婆眼中,她也不过是来自边疆的破落户,上不了台面的罪臣之女。
“我活了十八年,最难挨的日子便是来帝都的这几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种一辈子望到头的日子我实在倦了。”提及自己这几年吃的苦,纾妍眼圈微微泛红。
淡烟哽咽,“可小姐以后要怎么办?”
“阿娘在世时便常说,人活一世,什么功名利禄,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活,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粗茶淡饭,亦能一生。”
眉眼温柔的女子低下头,轻嗅指尖残留的香气,“更何况,这几年我也学了不少东西,就连皇后殿下也曾称赞,帝都无人有我制的香好。好姐姐,你若真一心为我,不如现在就该替我打点好嫁妆,筹谋咱们将来的日子。待我有了立身之本,便去寻父兄他们,也好叫他们安心。”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淡烟知晓她心意已决,只好去打点嫁妆行囊。
纾妍只觉疲惫,拿银匙挑了一点儿褐色的香料放入香炉中,很快地,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
那香味不同于其他香料,仿若有人将春天搬入屋子里,如同置身花海。
香名忘忧,只可惜她总是不得要领,制得一般。
只是虽不能真的忘忧,但闻了人心里的烦闷少了些。
纾妍正沉溺在这香气里,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道:“姑爷回来了!”
纾妍闻言,蓦然睁开眼,起身走到妆奁台,取早已写好的和离书。
这时,喊门的声音已入了内院,纾妍下意识望向窗外。
此刻虽雨已歇,院子里仍雾重露浓,就连窗外那棵盛开的垂丝海棠花瓣也都裹了薄薄一层霜。
透过层层叠叠的粉色花瓣,一抹青冥色的身影穿过月门,穿过厚重的浓雾,穿过残花铺满的青石小路,穿过海棠花海,穿过回廊,一路畅通无阻地朝着这边行来。
廊庑下摇曳的灯光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跟在他身后掌灯的小丫鬟需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眨眼间,身影渐近,来人的相貌逐渐清晰地出现在眼帘里。
那是一个如紫薇花一般的俊美男子,头戴珍珠檐帽,身着青冥色镶墨狐毛领云肩通袖圆领袍,腰系象牙蹀躞玉带,脚踏粉底皂靴。
浓重的雾气湿了他的鬓发,却无损半分他的容颜,愈发映衬得他眉目似画。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不外乎此。
来人正是纾妍多日不曾踏入后院的夫君,大端帝国的户部尚书,内阁首辅裴珩。
帝都的人皆以为他当初不顾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求天子赐婚,皆因她二人两情相悦,唯有纾妍心里清楚得很,他心里早就心有所属,之所以肯娶她,不过是父亲以救命之恩相逼。
这两年多,两人见面的次数,摆着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眼看着那人就要入屋,心跳莫名有些紧的纾妍攥紧了早已写好的和离书,立刻抬脚上前,谁知脚下一滑,身体不受控地向后仰去。
她本能攀上一旁的妆奁台,却只抓到一把菱花镜,台子的珠宝匣与胭脂梳子以及新制的香乒乓散了一地。
无物支撑的女子前额重重磕在梨花木桌腿上,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到眼睛里,染红了她半张雪白的面颊。
躺在地毯上无法动弹的纾妍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香气,不知怎的想起自己养的那条金鲤。
她这个人自幼到大最怕闷,有一回鼓起勇气请裴珩寻个有趣的东西回来陪她。
谁知他竟带回一条同她手指长短的金鲤鱼。
这也就罢了,旁人养鱼都是成双成对,他却偏偏只带回来一条。
她精心呵护了半年,好不容易养大些,前日也不知是哪个婢子粗手粗脚,将浴缸不小心碰落,连缸带鱼砸落一地。
彼时她正临窗看账本,回头便见那条被她养得肥硕的金鱼躺在一堆碎片中一动不动,就跟死了似的。
纾妍不明白自己怎会在这节骨眼想到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儿,甚至有想要哭的冲动。
也不知当时小鱼儿伤得重不重,摔得痛不痛……
这时,一抹高大的影子大步跨入屋子。
视线有些模糊的纾妍想要将手里那纸被血染透的《和离书》递给他,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
她不禁有些气恼。
这些年,他事事都要她等。
用饭要等,就寝要等,生孩子也得等他得空,如今就连和离还要她等。
难道她的时间就那么不值钱吗?
若不是他让她等太久,她就不会因过于激动跌这一脚。
都怪他!
成婚近三载,他竟也只送过她一条不值钱的鱼!
都怪他!
从今往后,她再不会等他!
若这世上真有忘忧就好了,她想把一切都给忘了……
休息五个月,我又滚回来开新文啦!
阅读指南如下:
1.架空朝代,衣裳官职参照各个朝代
2.男主并没有白月光,误会一场,虽然年纪大,但身心双洁
3.男女主非完美性格,介意者慎入
4.厚着脸皮求收藏,希望多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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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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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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