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所谓离魂症,是指有神气不宁,每卧则魂魄飞扬,觉身在床而神魂离体,惊悸多魇,通夕不寐。”

秦院首语气颇为高深,“《辨证录·离魂门》:“人有心肾两伤,一旦觉自己之身分而为两,他人未见而己独见之,人以为离魂之症也;《世说新语》亦有记载:殷仲堪父……”【1】

裴珩打断他掉书袋,方问:“可有得医?”

秦院首又捋着胡须沉思片刻,道:“老夫可先开几副活血化瘀的药方来,待娘子额头的伤彻底痊愈,再另行开方。至于能否痊愈,得看天命。”

轻云一听“天命”二字,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若是治不好,岂不是要没命?”

“那到不至于!”秦院首觑了一眼面色极为难堪的裴阁老,忙又道:“只是记忆错乱而已,倒不致命。”

裴珩沉声道:“院首若要什么药,只管说来,请尽力医好内子,我必有重谢!”

秦院首:“……阁老客气,老夫必定竭尽全力!”顿了顿,又道:“为避免病情加重,阁老这些日子最好顺着娘子些。”

裴珩应下,让轻云跟着他一同去拿方取药。

秦院首前脚刚走,外头有一脸声的婢女敲门:“公子,县主请您过去一趟。”

淡烟本以为姑爷又会像从前一般弃小姐于不顾,谁知听他道:“请母亲稍等,我迟些时候过去。”

淡烟松了口气,悄悄退出屋子。

裴珩想要将小妻子放在床上,可她细白的手指还紧紧院着他的前襟。

他只好先抱着她坐在床边。

怀中的小妻子睡颜恬静,湿漉漉的睫毛一缕一缕地黏在下眼睑处,就连眼角下的那颗淡红色的泪痣此刻红得滴血,如同坠了一颗胭脂泪。

她一向比江南女子还要温婉,比帝都女子还要矜持。

这还是成婚近三年来,他头一回见到她如此失态……

此刻快要傍晚,绿纱窗前的光一寸寸短下去。

大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守在门口的淡烟见姑爷自屋里出来。

淡烟忙迎上前跪下,道:“当初沈家遭奸人所害,举家被流放,小姐得知后差点半条命都没了。如今小姐得了离魂症,那些叫她伤心的事儿也一并忘了,奴婢心里想着,若是小姐迟一日知晓,便能多快活一日。”

凭她同轻云二人,此事必定瞒不下去,可若是姑爷出面,府中上下就无人敢在小姐面前多嘴。

裴珩道:“我自会处理,好好照顾她,万不可再出岔子!”言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冷寂的院子,朝正院走去。

*

正房大院。

天还未擦黑,廊庑下就已经亮起一排精致华丽的宫灯,将偌大的院子里照得亮如白昼。

裴珩一入正房廊庑,就听见里头传来热闹的说话声,一时停驻脚步。

守门的丫鬟这时已经掀开门帘,裴珩抬脚向屋内走去。

屋里。

云阳县主懒懒地歪在坐在临窗的榻上,脸上挂着慈爱的笑意。

她着了一身家常的靛青色绣云纹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快要五十的年纪,因保养得宜,瞧着也不过四十出头,眉眼处依稀可以瞧出年轻是个美人。

一身着大红色箭袖,头戴珍珠抹额的美少年正抱着她的胳膊撒娇。

他十七八岁年纪,一对凤眼微微上扬,左耳的一枚水滴型碧绿耳铛微微晃动,在雪白似玉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残影。

两人一见裴珩入内,立刻止了话头。

屋子里暖意融融的气氛似乎一瞬间凝固。

少年就跟耗子见着猫似的,立刻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向他施了一礼,“大哥哥。”

裴珩看也未看他,上前向已经端正身子的云阳县主行了一礼,“见过母亲。”言罢,看向少年,冷冷道:“昨日柳太傅见着我,问母亲身子可大好。”

云阳县主迟疑,“这是何意?”

裴珩道:“你自己说。”

少年一脸不服气,“我不过就是同他告假一日,谁叫他非要问东问西,我只好推说母亲着了风寒。”

云阳县主眼前发黑,“你怎不说我两眼一闭就去见你父亲!”

“呸呸呸,大吉大利!”少年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母亲不知那柳太傅有多严苛,四书五经我早已倒背如流,他还不依不饶,前日我不过在课堂上同人说了两句话,他非说我态度不端,罚我站在太阳底下站了半个时辰,晒得我脸至今还疼。若是将我晒伤,帝都还有哪家姑娘能瞧上我。”

一番话,就连屋里服侍的婢女婆子都笑了。

云阳县主心疼幼子,也跟着一同抱怨,“那个柳太傅确实严苛些,娘当年就被他打过手心……”话未说完,又见长子望着自己,轻咳一声,“那也不该!若是再有下回,看我不拔了你的皮!”

少年立刻乖巧地应了声“好”。

云阳县主又为他说好话,“你弟弟今日同宁家世子去东山打猎,知晓你爱吃野味,特地拿了一只雉回来炖汤,待会儿你留下来用饭。”

裴珩应了声“是”,视线方落在幼弟腰间。

对方的蹀躞玉带上别了一把镶嵌了绿宝石的弹弓,极为轻巧别致。

“这是宁家世子赠予我,我也不好不收!”少年忙将弹弓上收进衣袖,笑眯眯地望着他,“母亲不许我打猎,我只坐在马车里瞧着他们玩。”

裴珩的眸光落在他虎口处的一抹红痕。

少年眼神里闪过一抹惊慌,忙道:“那我先回去换衣裳,待会儿再来。”

云阳县主慈爱嘱咐,“外头冷,待会儿来的路上,叫服侍的小子给你披件氅衣。”

少年应了声“好”,逃似的出了屋子。

他一走,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更加沉寂。

云阳县主觑了一眼长子。

正襟危坐的长子静静地吃着茶,眉眼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从亡夫十七年前去世后,年仅十一的长子将整个家扛了起来,不到而立之年已经位极人臣

且他一向再孝顺不过,再懂事不过,帝都无人不羡慕她生了这样一个好儿子。

就是性子实在闷了些,不似次子那般没心没肺,更不似幼子这般会哄人。

尤其这两年渐长,他城府愈发深沉,就连她这个做母亲的,同他说话也得思量再三。

云阳县主一时竟怎么都忆不起他幼时的模样。

仿佛,他天生便如此。

云阳县主一时又想起从前先帝一心向道,特在宫中设了道观,命他随侍左右。

许是受先帝熏陶,他养得清心寡欲,身边服侍的全都是小厮,就连她特地挑选,拿来给他晓人事的婢女碰都没碰,原封不动给她退了回来。

她虽心里不满,可想着为人臣子,自然事事以君为重,倒也不算过错,只在私底下为他踅摸妻子的人选。

待他及冠后,她又见他与自己娘家的一表侄女倒是极投缘,以为他终于开了窍。她虽觉得那表侄女家世一般,比着心目中的佳妇人选实在差得远,但又想着若是他喜欢,也不是不能商量。

谁知后来沈家出事后,他竟不知从哪儿弄出来一封婚书,说父亲在世时,早与将他与沈氏指腹为婚,说沈氏早已是裴家妇,按照《大端律》,已许婚的女子,可不与娘家同罪。

她得知消息时,先帝赐婚的旨意已送到府中。

她难以置信地将那封婚书翻来覆去瞧了几十遍,上头的字迹确实是她亡夫的不假。

云阳县主至今都未想通,这纸婚书究竟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就连她这个当娘的都不知。

问他,他仍是一贯的话少:儿子自有道理。

有什么大道理她不懂,她就只知天底下断然无儿子瞒着老娘娶亲的道理。

更何况还是一罪臣之女!

云阳每每想起,心里仍堵得厉害。

她按捺住心底的不满,心平气和地问:“沈氏醒了?”

裴珩颔首,将纾妍的病情简要复述一遍。

云阳县主微微蹙眉,“平日里瞧着不声不响的,为着不让夫君纳妾就要死要活罢了,如今还弄出个离魂症!”

裴珩摩挲着右手拇指的玉扳指,神色淡淡,“只是不小心跌倒罢了。”

这话,云阳县主一个字都不信。

前些日子,她同沈氏替要给长子纳妾一事,她当时还应得好好的,谁知转头就出这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到底是边疆长大的,教养比不得帝都的贵女。

只是,这话实在不好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她道:“如今你素宁表妹也搬入府中,她虽新寡,但也未生养过,给你做贵妾也不算埋没你。”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当初,若不是沈氏,她差点就成了咱们家的人。”

裴珩一向怕麻烦,“如今沈氏得了离魂症,儿子实在无心思想这些,还是待沈氏好了再说。”

这话听在云阳县主耳朵里,那就是他为着沈氏不肯纳妾。

“最要紧的便是子嗣!”

云阳县主的声音不自觉地就高了些,“前两日诚意伯家的孙子满月,我去赴宴。席间,那个最爱嚼舌的宁国公夫人竟当着众人的面说,她认识一男科圣手,要介绍给我认识。她这话不是摆明说你身子……”对着儿子,她实在说不出口,拿帕子擦拭眼角。

裴珩沉默片刻,放下茶盏,“既如此,母亲做主便是。儿子然想起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先回去了。”

云阳县主听说他要走,并未留他,反倒十分欣慰,“你懂得上进自然是好的,待会儿让沈氏给你炖——”随即想起沈氏还病着,改口,“待会儿汤做好,娘让人给你送去些。”

裴珩应了声“好”,又关心了她几句日常几句,方告退。

他人一走,云阳县主就问自己的陪嫁婢陈嬷嬷,“你说,他心里是不是为着沈氏怨我?”

“怎会!”陈嬷嬷不禁笑了,“这满帝都,再也寻不出比咱们大公子更加孝顺懂事儿的郎君。”

“我心里自然明白他再孝顺不过,只是,”云县主叹了一口气,“前几日我说要为他纳妾,他明明应得好好的,可方才你也瞧见,沈氏这一病,他立刻又改了口,岂不是怨我。”

“大娘子受伤同县主有什么关系,”陈嬷嬷安慰她,“更何况,公子也不小了,跟前至今没个一男半女的,这也怨不得县主着急。”

这话说到云阳县主心坎里去了,说到底还是沈氏无能,连个孩子都生不出。

“说得是,”云阳县主歪在靠枕上,吩咐,“你明日去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反正,她就不信,这跌一跤还能跌出个离魂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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