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提亲

京城,腊月将尽。

昨晚下了整夜的雪,待得天气放晴,日头明晃晃的照在京西百福庵里两株怒放的红梅,于青墙碧瓦之下灿若云霞。

红梅之下,熙熙攘攘的挤满了进香的女眷。

云娆和长嫂苏氏从偏殿出来,瞧见香炉里缭绕的烟火和殿前攒动的人头,不由道:“今儿怎么这样热闹?”

“过些天就是除夕了,又碰上这样一场瑞雪,赏雪的和祈福的人凑到一起,可不就热闹了么。”苏氏笑吟吟的,由小丫鬟扶着走下台阶。

姑嫂俩穿过人群,正要往里走,却忽然被人叫住了:“好巧,原来你们在这儿呢!”

循声瞧过去,就见同住一条街巷的朱夫人满面堆笑,正在仆妇簇拥下往这边走来。

苏氏笑着打个招呼。

朱夫人行至跟前,目光在云娆身上逡巡着,口中笑道:“二姑娘的样貌是越发出挑了,难怪能引来那样的大喜事,我这儿可得先道喜了!”

这话说得突兀,云娆与苏氏面面相觑。

朱夫人便道:“府上的老夫人竟瞒得这样紧,先前没透半点儿消息?”

她凑近些,压着声音道:“我出门的时候瞧见靖远侯府的人带着媒婆登门,好大的阵仗,必定是来说亲。二姑娘的姿貌是出了名的,这样的好事自然得落到她头上,回头操办起来,我可得来喝杯喜酒。”

那语气,好像这事情铁板钉钉,云娆明儿就能成为侯府少夫人似的。

苏氏闻言诧然,却不好在人多眼杂处应这话茬,只笑着寒暄道:“这样大的雪,夫人一路过来,路上可还好走么?”

“外头积了好厚的雪,自然是难走路的。”

“冒雪而来,才见诚心。”苏氏笑道。

朱夫人被她说到心坎儿上,也自连连点头。

她今日原是有求而来,心里头惦记着儿子的前程,便没多耽搁,只颇艳羡地笑睇了眼云娆,告辞后带人往主殿去了。

剩云娆站在廊下,满心疑惑。

江家虽勉强算书香之家,但论起在朝中的官职,实在算不得什么。

云娆的曾祖父熬到四十多岁才科考及第,却也只在登榜时风光过,后头不曾担任过多大的官。

祖父到老也只混了个七品,叔父是个小衙门的主簿,倒是云娆的父亲年轻有为,三十岁时就曾荣升五品主政一方。只可惜天不假年,后来为救洪涝中的百姓丧了性命。

如今阖府最出息的便是云娆的长兄江伯宣,弱冠之年中了进士,现下在京外任职,考绩出色,颇得赏识。

这样的门楣不算太低,但比起靖宁侯府裴家却是天悬地隔。

“平白无故的,侯府怎会来咱们家?”苏氏显然也是一样的心思,小声道:“你的婚事母亲早就物色好了人家,难道是来给三妹妹说亲?”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不敢信。

江家如今有两位姑娘待嫁,云娆才貌俱佳,性情又和婉,苏氏嫁进来后朝夕相处,只觉这小姑子千好万好。

二房那位比云娆晚几日出生的江云影,容貌才情都不算出挑,加之自幼身子骨弱些得祖母偏疼溺爱,性情更是骄矜。

侯府亲自登门是为求她?

这事儿莫说苏氏,就连身后两个丫鬟都不信。

小丫鬟绿溪眼瞧着朱夫人走远,小声道:“奴婢说句僭越的话,三姑娘的亲事说了几次都没能成,侯府今日登门不会真是冲姑娘来的吧……”

可事出反常必有妖,满京城那么多正当妙龄的高门贵女,靖远侯府有多少亲事说不得,偏要跑来八竿子打不着的江家?

八成是有隐情!

事关终身,云娆不由蹙眉。

苏氏也不敢大意,道:“咱们还是回去瞧瞧吧。祖母向来偏心,可别拿这事儿坑了你!”

——若裴家求娶的是三姑娘便罢,自有叔叔婶子和祖父母商量,若裴家是求娶云娆,那可就麻烦了。

云娆早已丧父,兄长又在京城外为官,虽说母亲徐氏还健在,可她自打丈夫过世后便病倒在榻上,这些年身子时好时坏,总没个利落的时候。

直到儿子进士及第娶妻成亲,苏氏又在两月前诊出身孕,一桩桩的喜事堆到面前,身子骨才算稍稍见了点起色。

云娆和苏氏来百福庵,就是因前阵子用心雕刻了一副经变画,特地送来为母亲祈福的。

如今侯府登门,徐氏未必能撑起身体应对。

而上头的祖父母贪慕权势富贵,哪会把这不知是福是祸的高枝儿往外推?

姑嫂俩不放心,赶紧折道出了山门往家里赶。

……

甜井巷里,江家正自热闹。

昨夜那场雪积得深,仆妇早起后将廊下的积雪清扫干净,还没顾得上清理甬道两侧。

等伺候主子用过早饭,正准备将雪铲出去,便迎来了踩着朝阳登门提亲的靖远侯府二夫人范氏。

她虽是仓促登门,排场却不小,非但有成群的仆从伺候,媒婆的身后还抬了十几个箱子,将原本就不算宽敞的甬道摆得满满当当。

江家老夫人崔氏听见消息,喜得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一面将人迎进厅里,一面让人去把出门访友的老太爷江思谦请回来。

此刻晴光朗照,檐头积雪融化后滴滴答答地砸在青石板上,江家的正厅门扇半掩,里头恨不得将阖府的好炭都搬来,熏得温暖如春。

二夫人范氏坐在上首,嘴边噙着浅笑。

崔老夫人陪坐在旁,脸上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承蒙夫人抬爱,不嫌弃小女粗陋。尊府的二公子这些年征战沙场,拿性命护着咱们平安,如今既有这种事,我江家效力还来不及,哪能推辞?外子稍后便能回来,他得知此事,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到底是读书人家,有心胸也有见地。”范氏笑而颔首。

她亲自登门,确乎是来提亲的。

——给侯府次子裴砚。

靖远侯府是世袭的勋爵人家,家大业大,人丁也兴旺。现如今袭爵的老侯爷年近古稀,膝下两房都颇繁盛,裴砚便是二房裴元曙的长子。

但他不是范氏亲生的,而是妾室所出。

据说当初裴元曙尚未婚娶便让身边人怀了身孕,老夫人仓促说亲为他娶了范氏做正妻,过后没几个月妾室便诞下裴砚,成了二房的庶长子。

在整个靖远侯府里,他也只比长房所出的嫡长子裴见明小两岁而已,序齿居次。

庶长子的身份终归尴尬,裴砚养到四岁时便被送去习武,八岁时跟着师傅去了北地,而后投军从戎甚少回京,算是打小就在沙场历练。

如今年已廿五,尚未娶妻成亲。

论理,裴砚虽是庶出,却是侯府的人,且这些年在军中历练战功累累,品级比父兄还高些。如今朝中内忧外患,各地偶有流民作乱,像裴砚这样能征善战的人更是朝廷要器重的才俊。

侯府的嫡长孙裴见明官职品级还不如裴砚,尚且娶到了公府幼女、宫里薛贤妃的堂妹,裴砚若要说亲,自然也该娶个门第不低的女子。

这回范氏低就江家,实则是有个缘故。

说是半月之前,裴砚奉宁王之命率军与北夏交战,两军恶战之际,裴砚不慎被对方毒箭射中,性命危在旦夕。虽经军医救治,却始终昏迷不醒,正由随从护送回京城医治。

范氏听闻他伤得极重,性命垂危却没半点好转迹象,便起了冲喜的心思,打着让裴砚熬过生死关的旗号,趁机安排起亲事。

高门女子,谁肯应承冲喜的婚事?

但若说个寻常姑娘,也实在配不上裴砚的身份和战功,打听到江家是书香门第、小孙女的容貌是宫里娘娘都夸赞过的,这才寻了过来。

范氏将原委说明白时带了几许歉疚,只说这事儿有点委屈云娆,且来得仓促,特地备了不薄的礼。

崔老夫人听罢,心里却乐开了花。

且不说裴砚未必救不过来,哪怕最坏的情形下裴砚真个死了,自家孙女只消嫁进侯府,这两姓之好就算结成了。

往后非但自家门楣增色,儿孙在仕途上也能有侯府照应,这可不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

她打着如意算盘,知道云娆母女未必愿意应承这门亲事,便让人瞒着病中安睡的儿媳,只喜滋滋地等江思谦回府议定此事。

少顷,老太爷便回来了。

得知范氏的来意,江思谦也自喜出望外。

“裴将军是良将,遭逢这种变故委实让人惋惜。我江家没能在沙场上为国尽忠,能为将军尽一份力,也是应该的。”

他掀须叹气,诚然一副为国为民的模样。

范氏闻言,笑意稍浓。

接下来便是商定冲喜的人选。

她心里早有主意,却不急着挑破,只是道:“江大人膝下两位孙女,听说都生得出众,不知可曾定下人家?”

江思谦闻言,见内人似是瞥向三姑娘住的方向,不由轻咳了声。

老夫人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两个孙女儿,她向来偏疼二房的江云影。

若裴砚没重伤,哪怕范氏是来为云娆说亲,她也得试着给三姑娘争取一番。

不过如今裴砚生死难料,侯府能想出冲喜的主意屈尊寻到江家跟前,想必活下来的希望渺茫,进门就做寡妇这种事到底该慎重。

遂笑抚衣袖,道:“两个孙女都还没说亲,云娆年长些,先头有幸去宫宴时还曾得过娘娘赞赏,想来倒比她妹妹懂事些。”

江思谦在旁连连点头。

倒不是他偏疼谁。

在他眼里,两个孙女都差不太多,若能拿姻亲为娘家出力,便是顶好的婚事。

不过江云影被祖母宠坏了,性子远不及云娆沉稳,更勿论容貌才情。

裴家毕竟是侯府,嫁个懂事的孙女过去方能保住两姓之好。若选了江云影,但凡她行差踏错惹得侯府不满,恐怕反而会结亲不成反结仇。

遂颔首道:“云娆是更沉稳些,可堪服侍裴将军。”

范氏等的就是这名字,见两人都这样说,便笑道:“不知二姑娘和令媳可在么?若今日能得一见,就更好了。”

老夫人忙道:“云娆进香去了还没回,我那儿媳病着起不了身,倒是失礼了。”

这倒也罢了。

向来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江云娆父亡母病,都没力气做主,由家中祖父母定下也是一样的。

范氏自不肯去沾病气,且急着促成这婚事,匆促与江思谦夫妇谈妥后便放下成堆的箱笼告辞而去。

等云娆乘马车一路打滑回到府里,范氏一行早就走了,只剩满地箱笼还没收完,正由仆妇挨个归置。

她听着仆妇丫鬟纷纷来道喜,脸上没半分喜色,径直便往祖母住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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