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陛下忍不住看向太后,那目光沉沉宛若晦涩的老旧锯齿,威慑不大也足以钝刀割肉。

李鹤霖执杯的手顿了顿,忍不住朝章麓看了一眼,这一眼中带着复杂情绪。五皇子李谨焕则暗自冷笑,笑这场中的风云涌动,笑自己的随波逐流。而四皇子只是蹙眉沉思,他素来以三个李鹤霖为先,三哥不说话,他自然不会贸然开口,只是太后的话着实让他不舒服,对于女儿家来说,也太过刻薄了。

余下众大臣官眷反应不一,有看笑话的,有不赞同的,还有不忍心的。而崔梦宜心中却是颇为畅快,恨不能现在就命人去将章麓不通琴艺、蠢笨如牛的事传得人尽皆知。

雨陶郡主倒是没有幸灾乐祸,反而有些警惕。

她原本只是作壁上观,想看着陛下如何与太后争权夺利,可这些时日看下来,陛下一直没有阻止太后的各种疯癫行为,反而使得其日渐猖狂。以前还懂得曲线救国玩弄谋略,如今倒是连遮掩都懒得做了。这让她琢磨出点‘欲要使其亡,必先使其狂’的意味。

雨陶君主是个有主见的人,素来有自己的考量。她原本意在嫁给西洲侯世子程卫昭,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她虽比程卫昭大三岁,但娶了她等同于可以掺和济河漕运,程家不会拒绝。而她与五皇子结盟,日后便能将手伸得更远。可如今瞧着太后这疯狂模样,反倒有些不太确定了。

若太后倒了,崔氏必亡,到时陛下的矛头又会指向谁呢?是经营着青州的卫王府,还是日渐壮大的西洲侯?

若是自己急于与程氏联手,怕是会引起陛下的警惕,反倒会迫使陛下将章家推到三皇子的身边,于自己而言得不偿失。

殿中人心各异,章麓压力颇大。

她不会古琴只会琵琶,可若是如此说,怕是会在太后心里落下个与崔五互别苗头的印象,于今后的日子更为不利。

可若说她不会琴只会舞,先不说崔五刚刚献舞了,单就日后,除非她永远不弹琴,否则这个谎言早晚会揭穿,并被当成攻讦她的把柄,那时日子还是不好过。思来想去发现怎样都会得罪崔氏,那不如直接得罪彻底。

章麓思索了三息,恭敬回道:“回太后,臣女于古琴一道上颇为愚钝,便改习了琵琶,若是太后与陛下不弃,臣女可献一首琵琶曲。”

太后闻言,眼睛微密,幽幽道:“哦?你竟也会琵琶?”

“是。只是学艺不精,比不得崔五姑娘才华横溢。”

“你母亲当年名动京城,你自是不会差,常言道‘青出于蓝胜于蓝’,想必你的琵琶应当惊绝艳艳,比你母亲当年要强上百倍不止。”太后招来内官:“来人,去将小勃律王进献的金玉琵琶拿来。”

金玉琵琶,上一任小勃律王已故王后最心爱的琵琶。传言王后曾用此琵琶引来神仙,在小勃律国境内降下甘霖,使得庄稼丰收,江河盈满,因此民间将其认做神物。

当年小勃律被吐蕃侵扰,便命使臣携此琵琶向大梁朝求援,大梁朝太康帝将它收在私库,再也没让它见过天日。

如今太后这是要将章麓架到无以伦比的高度,再令她摔个粉身碎骨。

若是弹的好,自是因为这琵琶能引神仙,本身琴音绝绝;若弹的不好,那就是有辱这金玉琵琶的名声,无论进退皆讨不得好。

章引玉动了动她生锈的小脑瓜,突然‘哗’地一下站了起来。她这一下闹出了巨大的动静,大殿中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她。

章引玉有些紧张,行礼的时候手都在抖:“陛下,臣女有个请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准予。”

“但说无妨。”

“方才崔五姑娘献上了单人舞,姐姐若再献一支单人舞着实无聊,不如臣女与姐姐一道,为陛下献上一支双人舞如何?”

殿中响起窃窃之音,他们之中许多人都听过章引玉的才名,只是因为王氏放出风声,有意让王二公子与章七姑娘婚配,今日献艺定然没有她一份,感到有些惋惜。没曾想峰回路转,竟能亲眼见识一番,自然是期待不已。

泰安帝见惯了姐妹兄弟阋墙的事,章氏姐妹之间的情意倒是让他有些新奇,遂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笑着说道:“准。”

章引玉按压住自己极快的心跳:“谢陛下!”

景泰殿偏殿内,章引玉正为章麓系上绸带。

章麓垂眸看着她,严肃道:“你不该如此冲动。崔梦宜本就视你为劲敌,若是今日再出风头,只怕不单单是她,今日家中有待家女儿并有心高攀的人家都会对你不满。到时候她再联合其他人针对你,你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

章引玉反驳道:“这不叫冲动,我这是深思熟虑后采取的行动。今日这情景,我这个笨脑子也明白太后就是要踩你的脸面,好给崔五做垫脚石。这可是你入京后第一次现身于人前,若是做了崔五的登云梯,你日后可就再也抬不起头了。到时候不止我,连姑姑膝下才十岁的傅明勋、傅明章两兄弟都会被带累。咱们范阳章氏的脸面往哪儿搁?”

“那也只会我一人丢脸罢了,对你们的影响也不会太大。”章麓感动于章引玉的挺身而出,可又害怕因此拖累了她。

章引玉整理好身上的绸带,脸上挂着温暖的笑,信心满满地道:“咱们五年前教出来的那两位女娘,当年能在广和楼首演成功,咱们做师傅的定然也能成!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啊!”

广和楼,是章麓五年前为了收集祁中岳的情报,第一次在西戎吐谷浑境内建立产业时,所建的酒楼,属于脱身于解语楼的分支。

因着北宁关一战的大胜而晋升为西戎王的吐谷浑国王酷爱美色,为了能在西戎站稳脚跟,广和楼的特色便是美女众多,舞姿婀娜、仙音绕梁。

当时章麓求了很久才求得谭大家重演她的成名之舞‘梁上飞燕’。那是章麓第一次目睹,何为天外飞仙,何谓天上人间。

后来,两人便与招来的两位秦淮舞姬共同编排了一出‘琴上燕’,轰动了整个西戎,顺利的利用广和楼打开门路,并在一年后将改名换姓的大同商号连入了西戎的经济命脉当中。

章麓的目光落在了章引玉的左肩,她记得当初排‘琴上燕’的时候,这里受了伤。

“你的左肩……”

“已经好了。”章引玉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大夫开了药,这两年我也一直没有再练鞭,早就好全了,完全可以把你托起来!你不要担心!”

“你可别骗我。”章麓紧紧盯着章引玉,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我现在可比之前高,也重了许多。”

阳光透过槅扇的镂空处照入室内,也照亮了章麓办张细嫩的面庞。章引玉看着堂姊微蹙的柳眉,目光中的担忧不似作假,心中顿时无比熨帖。

她们姐妹俩相隔千里之遥,虽常常通信,但谁知书信的那人这些年到底变没变,又变了多少。当年父亲纳了苏姨娘,抛下了她,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呆在长安。这京都有多繁华,她的心就有多寂寥。

父女尚且情薄如纸,堂姐妹之间又能存多少真心?章麓这次入京,第一次相见时,章引玉其实是忐忑的,因着章氏家训,她愿意付诸五分信任,却一直吊着一颗心。但如今,她知道堂姊一直记得她的伤,在名声和她之间,第一个想到的是她,这便使她满足了。

章引玉双手掐腰,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可是天生神力!否则我武学开蒙的时候,用的就不是双锤了。可惜我爹想要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而不是舞刀弄棒的假小子,否则我如今定也能成为像洛阳定国昭公主那般的飒爽女子!”

见她如此自信,章麓的担心消减了几分,但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她强调:“若是托不动不要逞强,名声可以挽回,但身体只有一副。”

“放心啦!堂姊!”

咚咚咚——

内官恭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两位姑娘,靖国公府的三姑娘、六公子,西洲侯府的世子、南昌县主都已经表演完了,就等着二位了。”

“走吧。”章麓牵起章引玉的手,一同走出偏殿,踏入了华丽的景泰殿。

两人刚一入殿,便吸引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她们身着红黄绿相间的衣裙,双臂缠着长长的绸带,章麓手执琵琶,轻拨琴弦,宛如流水击石,嘈嘈切切。

“献丑了。”两人恭敬行礼后,便来到了约定好的位置上。

章引玉轻移莲步,长长的鹅黄绸带逶迤拖地,修长的双腿被荷叶绿的织锦长裤包裹,腰间缠着三圈珍珠翡翠珠链。一个旁腿躺身,纤柔的身体倾向一边,双手微微托着,似有天边彩云轻落于此,又像春日飞花飘零人间。

琵琶声初时和缓,似在描绘春日美景,游人醉酒,卧于花丛。可渐渐的,弦音变得急切,章引玉的舞步从柔若无骨的花中彩蝶,变为铿锵有力的冰凝长剑。只见章麓手执琵琶骤然起身,一个踏步翻探入甩出绸带的章引玉身侧,两人同时随着绸带旋转起来,如同日月交相辉映,琵琶也在蹁跹间转入了章引玉的手中。

就在此刻,鼓点猛然加入,合奏的古琴声变得急促,章引玉双手抓住章麓身上的绸带,将人带入身前,握紧其纤细腰身,一个抛飞,将人抛入半空,章麓顺着她的力道在空中转了三圈,鹅黄色的绸带如同牡丹花瓣,在落地的瞬间再次被甩入空中。两人的舞也从柔美欢喜,变为了金戈铁马。

“这是……谭大家的《塞上曲》?”突然有人提出了疑问。

他旁边的人一直盯着场中,没有移开半分,神色惊叹的道:“确实是《塞上曲》,这才是真正的《塞上曲》!”

年轻郎君们认真的观赏着殿中的舞,一时之间竟忘了交谈。

马景川手中拿着筷子,红色的汤汁顺着筷子低落在白玉盘中;四皇子李谨渊右手抚于左手掌心,无意识的轻轻合着鼓点;李谨焕眯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左手食指指节弯曲,合着鼓点轻轻在桌面上敲击着。

崔敏先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子,与赏梅宴上那个凌厉的女煞神是同一个人,真真是应了那句话:美人杀人不用刀,摄魂夺魄全靠腰。

李鹤霖手中的酒杯已然放下,目光深沉的看着殿中。而坐在他身后的崔梦宜,紧紧的攥着拳头,锐利的指甲嵌入皮肉却仿若无所觉,依旧盯着身姿挺拔的李鹤霖,心中的羞辱、不甘、委曲,愈演愈烈。

章引玉手中的琵琶一个滑音如万千马蹄声,轰然而至。她单膝跪于地面,右手执琴顶于右肩,左手按住弦槽,将琵琶反转过来。章麓双手压住章引玉的双肩,借势翻身腾空,单脚落于半梨形的琵琶背,双手顺着身体引向天空,好一副神女飞天图。

一曲毕,殿中寂静无声。章麓的心瞬间悬于半空,但她不敢一直维持这个动作,生怕自身的重量令章引玉的旧伤复发。

在她落地的一瞬间,只听得上首处传来一阵掌声。她抬头望去,只见李谨焕拊掌轻喝,紧接着便是满堂的喝彩之声。

泰安帝也从金戈铁马的琴音和外柔内刚的舞姿中回过神来,连叫了三个好,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1]!赏!要大赏!”

章麓与章引玉跪倒拜谢。

皇后本也有些担忧她们二人,章引玉素富盛名,章弋为其聘名师的事情京城人尽皆知,她跳舞不错是必然的事。而章麓却从未有过类似的传闻,平日里常穿的也都是男装。

她本以为太后的一番为难会令其颜面尽失,心中早已做好了宴后邀她宫中小住,躲避流言的准备。谁知她竟是个深藏不露的,琴好舞美,关键是其中的技巧,就是她这门外人都知道做起来难于上青天。

她立刻拔下头顶的一对碧玉莲花簪,置于宫女双手捧着的端屉内:“这是今早大典上陛下亲手戴在臣妾头上的簪子,便赏给她们吧。”说罢又看向皇帝:“这舞着实惊艳,可称‘长安双姝’,陛下以为如何?”

泰安帝颇为赞同的点点头,将这四个字在嘴边回味了一番,赞道:“好名字,就是‘长安双姝’!”

皇后满意的将手腕上的玉镯也退了下来,放入端屉:“这莲花簪和双鱼翡翠镯各为一对,乃是器物司为本宫册封大典专门制造,这纹样你们戴着也不算越制,今日便赏给你们二人,日后也别断了这份难得的姐妹情。”

章引玉高兴地快要跳起来,被章麓一把拉住,两人谢了恩,正待起身回座时,从宫宴开始便一直沉默没有出声的李鹤霖突然开了口:“我有一对墨鱼珮,与你们姐妹二人正合适。”

[1]杜甫,唐,《赠花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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