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一直在旁边悄悄围观的晴放和晴野两人看见双竹后,纷纷送以谴责的目光。

来得真不是时候,他们想。

李鹤霖难得一见的尴尬,他轻咳一声,目光落在双竹和他身侧之人的身上。

双竹带来的人极为狼狈,头发凌乱,只用一根光滑的木棍簪着,身着布衣短褐,唯一华丽的衣着便是外披的大氅,但观其纹理形制应是面前这名为双竹的少年郎的衣物。脚下一双破旧的棉鞋,已经能看见翻出的棉絮,外层的罩布看着颇为眼熟。

“在哪儿找到的?长安?”章麓指着那人的鞋子,“这可是户部发的。”

她的话提醒了李鹤霖,那双棉鞋是户部拨付的赈灾物资。因为户部库房并没有太多素棉麻布,长安城内也少见低廉的素布,便将去年湘淮进贡的三百纲葛布拿出来做了棉衣棉裤还有棉鞋。湘淮每年进贡的布匹都是用的凌霄花纹,独此一份,这双棉鞋上的便是这种。

男子呆呆傻傻的,见人问话,只是点点头,神色惶恐地瑟缩在双竹身后。

双竹解释道:“他是属下在金南县胡林村救下的,之前确实混杂在灾民里去过长安。听围殴他的人说,他是随着邻居去的长安,又跟随邻居回到了村子。张大人的税田丈量新法已经下放,邻居知道他懂得术数,便请来帮忙丈量土地的。但村子里很多人都觉得他丈量的不对,有人说他收了邻居的钱,故意将各家的地少算,便有人心中气愤不过叫了兄弟打他。不过,属下重新找人帮他们丈量了土地,与此人丈量的并无出入,属下觉得奇怪并没有告知他们真实结果,而是找了个借口讲他带了出来。”

李鹤霖蹙眉问道:“各县的土地丈量都由县吏专门负责,且都是统一的度量尺,这些人皆是精通算术的童生或者秀才,丈量土地之后皆会记录在地契上,以方便进行税收、分割和良种拨付,怎么还会有错?”

“回王爷,这也是草民奇怪的地方,他们拿出的地契上分明写的是五亩七分,但实际上只有五亩一分。附近不临江不临河,也不是黄泛区,没有土地流失的情况,不应会有如此大的偏差。”

李鹤霖想起瞒报雪灾的德州刺史:“德州府还真是沆瀣一气,上行下效,在其位不谋其政,玩忽职守,枉拿朝廷这么多的俸禄!”

章麓略微思索了一番,道:“玩忽职守是一方面,但是,村民实际的土地比地契上的少,是个例还是泛例?若是个例,还可说玩忽职守,若是泛例的话,少的土地去了哪儿呢?如今上头查永业田和皇庄查得严,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并入官田。”

这种猜测令人不寒而栗,整个金南县一共十二个村,一个村十里,一里十户,整个金南县就是一千二百户农户,若是一户土地少六分,整个金南县就少了七百二十亩。长安皇城八百七十九亩,这缺少的面积近乎一座皇城!

这还只是一个县,德州下辖大小县共四个,刨除掉县城人口,单种田的村户就有将近六千户,若没户都少六分甚至更多……这是一个不敢想象的数字!

哗啦——李鹤霖手中的茶杯被握碎,章麓瞪大了双眼,痛惜道:“我的蟠桃三才!”

沉浸在愤怒中的李鹤霖回过神,看着自己手中已经碎裂成渣的茶碗,赶忙道歉:“对不起,等到了德州,我一定命人找一套一模一样的回来……不不不,找一套更好的回来!”

“算了,一个杯子而已,何必劳民伤财。你的手没伤到吧?这茶盏薄可透光,碎掉的残片甚是锋利,可别伤着了。”章麓掰开他的手仔细看了看,“还好没伤着,你倒不必如此愤怒,刚刚经历过连番战乱,地方很多官位都缺人,制度残缺不全官员玩忽职守,自尊自大是很常见的,甚至有人冒名顶替杀人上位,成为一方土皇帝。但朝代更迭,卷宗残损,查证不易,你是去赈灾的,不是去查案的。更何况灾情之下,只怕见到的脏事不止一件,甚至比今日所听闻之事更为可怖。此时便气成这样,以后岂不是要气昏过去。”

“父皇改天换地,不是为了让百姓受苦。”李鹤霖攥紧拳头,“此去定要好好查查这几个州府,肃清地方。”

章麓走到那瑟缩在双竹身后的男子身边,声音温柔:“徐邕,没有人会伤害你了,你不要害怕。”

“徐邕?”李鹤霖面露诧异,“北宁关守备将军的独子徐邕?建元四十七年的状元?那个数术天才?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章麓叹了口气:“当年徐将军冒死保下他,请元暮大人送他去往河阳老家,元暮大人死在吐谷浑人的箭下,只留了口信给亲信,兄长查了五年才查到他的蛛丝马迹。他能活下来已是大幸,变成这幅憨傻模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必承受丧亲之痛。”

第二日,一行人终于抵达德州城外,队伍重新整合,由三皇子仪仗打头,墨云骑分为四列护持左右,浩浩汤汤绵延百里。因着章麓是隐瞒身份来到德州城平原郡,便扮作了女骑卫,站在李鹤霖身后。

德州平原郡司马付瑜早早便得了消息,顶头的德州刺史被罢了官,作为平原郡作为德州要塞,他这个郡司马的官阶都比其他郡高一阶,在朝廷没有派下新的刺史下来之前,整个德州现今都以他为尊。

为了不输阵,也给三皇子一个下马威,付瑜将各县、村的官吏都叫了过来,还有当地的豪绅、富商,整整齐齐拥挤在城门口,看着也甚是声势浩大。

可惜,三皇子此番带来的不是禁军也不是府兵,而是犹如尖刀一般的墨云骑。黑色的重装巨甲如乌云一半压了过来,前面仪仗的明黄色和赤红色明艳刺眼,后面的墨云骑包裹的只能看见一双眼睛,各个眸光锐利,宛若看见猎物的饿狼。

于是,双方刚一碰面,连话都没说,就压的沧州刺史和一众官吏、豪商喘不过气。

李鹤霖毫不在意德州刺史难看的脸色,自从知道金南县的事,有了可怕的猜测,就把他看成了吃人的恶鬼,恨不得扒皮抽筋,杀之后快。

章麓站在后方,透过卢康等亲卫之间的缝隙,远远瞧着李鹤霖神情严肃的与一众官员打机锋,说出的话八面玲珑。前世章麓从未见过李鹤霖这一面,如今看来他并没有章麓想象的那般不通人情世故。

“如今平原郡四处闹灾,银钱都用在了帮助百姓重建房屋上,着实没有多余的银钱为三皇子修建府邸,只能委屈三皇子暂时在这里暂住,还望三皇子见谅。”付瑜带着一行人来到城中心地段,指着眼前这座最大最豪华的府邸,陪笑道,“这原是一位黎姓商人的府邸,因着违反了通商原则,搅乱市场,被微臣赶出了平原郡。微臣已经将四周的住宅都买下来拆掉,做成了这座府邸的后花园。”

众人远远瞧去,这座华丽丽的府邸,有山有水,富丽堂皇,在一众朴素的平房中,简直可以说是鹤立鸡群。

章麓遥遥望着那华丽的亭台楼阁,心中不禁嗤笑。这座园子她最熟悉不过,原是堂兄修建的一处学堂,里面瞧着最高最华丽的四层八角楼是藏书阁,里面放着堂兄从四海八荒搜罗来的珍贵书籍的手抄本。

可惜,三年前被逮人付之一炬,如今眼前的这栋是后建的,远比先前的更加华丽。

付瑜还双手托着开府弓来到三皇子面前,谄媚道:“没想到有朝一日,微臣也能见到皇子龙孙展弓的英姿,当真是三生有幸啊!”

然而,李鹤霖并不打算卖他面子。他将开府弓从付瑜手中拿过来,直接丢给了身后的章麓。

这一举动付瑜都没想到,他知道三皇子有墨云骑,有亲卫,开府之事定然落不到他的头上,索性拍拍马屁,有自知之明的将弓递了出去。可他没想到三皇子竟然会让女子替他开府!

自古以来,都认为女子开府极为不详,甚至连面都不让露。可三皇子的墨云骑不单单有女子,还让其中的一名女子代为开府,简直闻所未闻!

他四处看了看,本想着三皇子下属会提出异议。结果扫了一圈,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欣喜,甚至有人用崇拜的目光看着那名女子!

这这这!成何体统!一群没文化的蛮牛!

甭管付瑜心情如何复杂,章麓笑容满面地接过开府弓,拉满弓弦射落了红绸,随着一声‘百邪退散’,这座府邸的匾额露在了众人面前。

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三皇子府四个字。

原本就压抑的氛围此时更为凝固可怕,李鹤霖冷眼瞧着付瑜,那目光宛若恶鬼:“不知道付大人修这个地方花了多少钱?”

付瑜是个人精,顿时发现了不对。以前德州也来过王子皇孙,一个个都好奢靡,在钦差旨意下达之前,他就着人去长安打听过,是靖国公亲口说李鹤霖酷爱奢靡,在长安时常常酒池肉林。因此付瑜投其所好,选了这处地方,花了十日仔细修缮一番,谁承想对方居然会生气。

他顿时头如斗大,‘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高呼:“臣有罪!臣只是怕殿下突然骤然离开长安会不适应,便依照书中长安的模样建了这座府邸,若是殿下不喜欢,臣现在就命人将它拆掉!”

李鹤霖一脚踩在他的肩膀上,阻止了他起身的动作,直接将人踩趴在地上,声音阴冷:“先说说,花了多少钱?”

付瑜冷汗狂流,额头下的砖面被浸湿了一大块:“大……大概,四十万两白银?”

“周其余!”李鹤霖唤道,卢康身侧一个高壮汉子走了出来,“告诉他,这座府邸造出来,按照河阳的市价,要多少钱!”

那高壮的汉子双手环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付瑜,高声道:“这座府邸要建造出来,少说四百万两白银!”

“嚯——”不少远远观望着这边的百姓都忍不住瞪大了双眼,互相之间窃窃私语着。

李鹤霖脚下的力道重了三分,直踩得付瑜痛呼出声,连连求饶。

“付大人既然这么有钱,不如再拿出四百万两,帮扶百姓如何?”

“这……这……”

“嗯?”李鹤霖脚下的力道愈发明显,付瑜疼痛难耐,连忙高声道,“殿下不能‘逼良为娼’啊!臣是真的没有这么多钱!”

“付大人,德州灾情瞒而不报,是死罪。”李鹤霖垂下眼帘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你的死活可是要看本皇子心情的,所以你想好了再说。”

“好好!臣愿意!臣愿意!”

李鹤霖满意地收回脚:“大点声,让所有人都听见。”

付瑜攥紧了拳头,心中愤恨无比,却又不得不暂时屈从:“臣愿意拿出四百万两白银,帮扶百姓!”

“好——”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李鹤霖领着众人跨进了大门。

“付大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恕不远送。”

付瑜是被下属扶着回到府邸的。身上的伤说重也不重,但付瑜向来娇生惯养,哪儿经得起如此折磨,上药时呲牙咧嘴叫嚷不停,对李鹤霖的咒骂一刻不停。

判司摸着络腮胡须沉思了一会儿,说:“卑职觉得,三皇子是找借口想要让地方官员掏钱。”

付瑜阴狠着一张脸,不耐烦地说道:“废话!傻子都看得出来!你有话直说!”

判司将自己得来的消息都讲了出来:“幽云十六州常年战乱,且不易耕种,按理说是不如江淮等地繁华。但章氏在上郡建有一座交易城,打破了榷场一年只能开一个月的限制,不少外邦来往贸易,甚是繁华。卑职还从咱们当地的行商那里听到过一个消息,大同商号的黎老板,与虞庆侯府的六姑娘是至交好友。”

录事参军轻蔑地说到:“一个男人会与侯府嫡女是朋友?哼,怕是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吧。”

判司有些不高兴:“黎老板向来神秘,有人传言其是女子,是曾经那位不受宠的吐谷浑长公主,被吐谷浑王放弃献与祁中岳后,为虞庆侯府六姑娘所救,才在章氏的支持下开设了大同商号。但谁也没见过真正的黎老板,不过,今日三皇子身边跟着的那名绿衣少年,倒是被杨员外认出来了,是黎老板身边的双竹。”

“哦?”付瑜眼睛一亮,问道:“确定?”

判司:“确定!杨员外曾去上郡的交易城做过生意,亲眼见过那名少年,多方打听得知他是黎老板的心腹,替黎老板管理大同商号,杨员外本想与那少年搭上关系,可惜对方油盐不进,请了几次都被推拒,只能作罢。”

“你有什么主意?”

判司:“属下以为,朝廷刚刚改弦更张,国库空虚,加上历年来税收上……”判司捻了捻手指,众人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朝廷哪儿来的这么多钱赈灾,定然是从虞庆侯手上出的!毕竟如今唯一富裕的只有淮南王治下的淮南,还有虞庆侯的幽云十六州。可淮南王是前朝血脉,又如何会肯送给朝堂如此一大批金银和粮草?定然是虞庆侯府出的。”

付瑜眯着眼睛略一思索,觉得判司说的有理:“本官记得,靖国公派来的人说过,陛下有意将章六姑娘许给三皇子为正妃。三皇子本是不同意的,但后来又同意了,就是为了幽云十六州的兵和银。本官和靖国公合作这么些年了,他不可能骗本官。那么,今日三皇子当众下本官的脸面,有可能是怕百姓说他贪啊。故意避嫌?”

“不如咱们秘密宴请一番,再探探虚实?”判司提议,“安国公那边不也是这个意思?”

付瑜眯了眯眼,看着庭院中冒出新芽的海棠花,冷笑一声:“行,就照你说得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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