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清城。

傍晚六点，天已黑了大半，空气里仍不见一丝凉意，暑气蒸腾，沉闷异常。

出租车停在熟悉的单元门前，沈昭推门下车，下意识抬头向楼上望。

几十年的老建筑，外墙早已斑驳成灰黄，电线横七竖八交错纵横，各式防盗窗锈成一块块难看的补丁。

正值晚饭时间，抽油烟机的嗡鸣，油锅的噼里啪啦，间杂不知哪家传来的吵架声……全都搅在一起，直往人耳朵里钻。

从三岁开始就住在这儿，到现在也已经野草似地胡乱长了十多年，其实应该早已经习以为常。

这里的一切。混乱，无序，压抑，暴力，颓败，破旧，肮脏的一切。

可也许是十个小时的火车积压的疲惫未散，再次回到这里，沈昭心里依旧控制不住地烦躁，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她压下掉头回学校的冲动，把擦汗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拎起旁边那只奇重无比的行李箱，现在只想赶紧进家门，被子蒙住头好好睡一觉。

可就在迈进楼道的前一刻，沈昭猛地停住了。

视线死死钉在五楼——那间已经六年都未再住过人的屋子，此时此刻，竟然亮着一盏灯。

昏黄的光只堪堪照亮阳台一角，晾衣架上零星悬挂的几件衬衣反着刺眼的白。

可灯就这么亮着。

固执地，真实地，亮着。

沈昭甚至感觉自己都能看清团团乱飞的蛾子，不安分地，正一下下撞着灯罩，晃得光影摇曳。

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颤抖着，从上到下一遍遍数。

一遍，两遍，三遍。

五楼，五楼，还是五楼。

楼上的争吵声陡然放大。男人的怒骂、女人的哭叫、孩子的啼哭，最后只剩“哗啦”一声脆响，碗碟被尽数掀翻在地。

阵阵耳鸣，嗡嗡作响。

如同惊雷在耳边乍响，沈昭猛地回过头，再也顾不上行李，转身就往楼上冲去。

沈昭以前总是抱怨楼梯间太暗，即使是白天，日光也只勉强挤进半寸，斜斜照在剥落的墙皮上，更何况此刻太阳早已落下。只有仓皇的脚步声震亮了一盏盏声控灯，投下惨白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跌跌撞撞越过楼道堆积的杂物。一楼的旧报纸，二楼的脚踏车蒙着层灰，三楼的枯败的花枝在盆中黯淡低垂。

四楼的灯不知何时坏了，一片漆黑。

手机没带在身上，沈昭只得摸黑往上跑。几步踏空，差点摔倒，来不及掸掉灰尘，踉踉跄跄地继续往上。

她已经什么也不顾得，什么也来不及思考了。

终于，在五楼停下，抬手，敲响房门。

屋内传来脚步声。

沈昭下意识在腿上擦了擦手心沁出的薄汗。刚才跑得太急，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喘气声急促，心跳如擂鼓。

终于，“咔哒”一声，门开了。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不是江景暄。

沈昭只觉心脏猛地往下一沉，像被什么东西坠得生疼。脸上湿漉漉的，她抬手一抹，才发觉泪滴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砸在水泥地上，碎成潮湿的水痕。

“你找谁？”开门的男人明显愣了一下，却还是客气地询问。

“我……”沈昭张了张嘴，可只能发出点儿细碎的音节。脑子其实已经清明了，眼泪却还是停不下来，混着三分疑惑，七分尴尬，最后只剩铺天盖地的难堪。

男人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请她进去，又觉得不大合适，最后抽出张纸巾递了过来，“别着急，先擦擦眼泪吧。”

沈昭接过来，慢慢平复呼吸。可心里那点儿期待还没有完全熄灭，嗓音轻颤，带着些刚哭过的沙哑，“请问……您是租在这里吗？”

“房东是不是叫江景暄？”

“是租住在这儿，不过房子是我哥帮我找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男人看她情绪不佳，已经拿出手机，“您和江景暄是什么关系啊，要不我帮你问问我哥？”

他的声音是极温和的，可沈昭剧烈跳动的心脏还是一点点冷却下来了。

她的头垂得越来越低，手里紧紧攥着的卫生纸早已湿透，再也盛不住更多涌出的泪水。

“他是我哥。”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几近无声。

这个称呼她已经六年未曾说出口，此时此刻，重新提起，沈昭这才惊觉，竟已经如此晦涩生疏。

刚燃起的希望现在就碎裂地如此彻底，她再也待不下去，匆匆扔下一句“抱歉”,转头就往楼上跑。

好好睡一觉吧，她想。睡一觉，忘掉一切，就当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六年了，她其实早就接受了江景暄不会再出现的事实。

可是站在家门口，摸遍所有的口袋，沈昭这才想起，钥匙和行李箱一起，被她扔在了楼下。

泄愤似的往门上踢了两脚，防盗门哐当作响，却纹丝未动。

沈昭终于支撑不住，沿着门无力滑坐下去。

眼泪已经流干，只是她太累了，舟车劳顿的疲倦，大喜大悲的刺激，她竟然就这么倚靠着门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在轻轻推她。

猛地惊醒，感受到面前的黑影，沈昭下意识地后撤，掌心擦过粗粝的地面，传来一阵刺痛。

顾不上疼，她赶忙挣扎着站起来，警惕地后退两步，直到后背重重撞到门上，退无可退。

看清来人，怔愣一瞬，秀气的眉微微蹙起，“你是……刚才五楼那个人？”

沈昭的嗓音里满是诧异和迟疑，带着些刚睡醒的沙哑，“有事吗？”

说着，满脸戒备地死死摁住墙上的声控开关，不敢松手。生怕灯灭，楼道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刚从睡梦中清醒的脑袋本就一片空白，突然出现的男人更是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和无措。

她飞快地扫视四周，空荡荡的楼道，连个能防身的东西都没有。

心跳得厉害，沈昭强迫自己打量对方。

很高，至少一米八五。睡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随意敞开着，袖子半挽，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灯光穿透他的上衣，隐约勾勒出挺拔的肩背轮廓，肌肉薄而紧实。五官是毫无争议的优秀，金丝眼镜后的神情看不太真切，但鼻梁挺拔，下颌线清晰利落。

光影落在他脸上，连皮肤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柔和了那份过分的精致。

长得很好看，甚至可以说是温文尔雅。

就是不知道是表里如一，还是是个衣冠禽兽了。

“抱歉。”

男人突然开口，嗓音清润。

他像是察觉到了沈昭紧张，主动退下两级台阶，拉开安全距离，这才开口解释。

“我是宋淮安，就是楼下的租户。”他说，“刚才我问我哥了，他说房东并不是叫江景暄。”

沈昭手指无意识地扣着墙皮，没说话。

“不过他答应再帮忙打听打听，看房东认不认识你哥哥。”宋淮安语气平常，像是随口一提，“方便的话，你可以加我个微信，有什么消息我直接告诉你。”

宋淮安停顿片刻，见沈昭已经平静下来，并无多少抵触情绪，只是认真地望向他，补充道，“不方便也没事儿。”

哥哥。

这两个字像根细针，轻轻刺痛了一下沈昭麻木的神经。

六年了，无数次燃起希望又落空，她早就不抱什么期待了。

最后一次，死马当活马医吧。

叹了口气，沈昭点点头，向宋淮安道过谢，伸手去摸手机。

却摸了个空。

背包呢？

心头猛地一坠，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行李全被丢在楼下，她竟然能心大到在这里睡着。

“手机在下面，我去拿。”沈昭扔下一句，也顾不上宋淮安什么反应，转身就朝楼下跑，脚步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慌乱。

宋淮安看着她几乎仓皇的背影，犹豫一下，还是抬步跟了上去。

他本来不必这样。

其实完全可以站在原地，或者干脆回家。关于她哥哥的消息，他有把握，她一定会再来找他。

可是……

宋淮安又想起了她那副明明惊惶却强作镇定的样子，那双艳丽漂亮却又麻木忧郁的眼睛。

只一面，这个女生身上就透露太多耐人寻味的东西了，让人忍不住猜测她究竟经历过什么。

宋淮安承认，他被勾起了好奇。反正，他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转角时，余光扫过那扇紧闭的防盗门，心中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

只是还需要找到本人才能验证。

求求点点收藏吧，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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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