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血锈

鹰愁涧的风,像裹着冰渣的刀子,刮过栈道,刮过哨卡,也刮在谢铮单薄的身体上。她站在哨卡中央那片被血和泥浆浸透的空地边缘,小小的身影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衣襟上冻硬的呕吐物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母亲萧鸾的命令还在耳边回荡,冰冷得比这山风更刺骨:

“去,把弓找回来……擦干净上面的血和泥……然后,背着它……”

找回来。擦干净。背起来。

三个短促的指令,没有安慰,没有解释,像三块沉重的石头,砸进谢铮被恐惧和恶心掏空的心里。她看着那条蜿蜒如地狱之肠的栈道,看着上面模糊横陈的暗影——那是人,是刚刚还挥舞着刀矛、此刻却冰冷僵硬的死人。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涧水湿冷的腥气、泥石流的土腥,还有她自己呕吐物的酸腐,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死死堵在她的喉咙口。

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是她自己咬破的。不能吐了。再吐,娘的眼神会更冷。她用力咽下那口翻涌的酸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像一盆冰水,暂时浇灭了胃里的灼烧感。

她挪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小脚,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栈道入口走去。每一步都踩在粘稠冰冷的泥泞里,鞋底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离得越近,那些模糊的暗影就越清晰。断臂残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凝固的鲜血在腐朽的木板上结成暗红的冰壳,一张张被死亡定格的脸孔上,残留着惊恐、痛苦或茫然。有个年轻的士兵,眼睛还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唇微微张着,像是在无声地呐喊。

谢铮猛地别开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那层薄薄的皮肉。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不要尖叫,不要逃跑。她想起了驿站马厩里那三个兵痞,想起了破庙里被断枪头贯穿咽喉的土匪,想起了昨夜黑云寨粮仓腾起的冲天烈焰……死亡,她见过很多次了。可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样,带着原始的、冰冷的恐惧,狠狠攫住她。

“弓……我的弓……”她低声喃喃,像是在给自己下咒。目光在泥泞、尸体和丢弃的兵刃中急切地搜寻。终于,在靠近栈道边缘、离一个蜷缩着的镇北军尸体不远的地方,她看到了它。

那张从黑云寨缴获、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的猎弓,此刻正半埋在泥泞和半融的雪水里。弓身沾满了黑红色的泥浆和暗沉的血迹,弓弦松松垮垮地搭着,一端还缠着几缕被扯断的枯草。它看起来那么脏,那么破败,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垃圾,完全没有了搭在母亲背上时那种沉默的威慑感。

谢铮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绕开那具蜷缩的尸体。尸体身上的皮甲被刀划开,露出里面冻得青紫的皮肉。她蹲下身,伸出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小手,去抓那冰冷的弓臂。

指尖触碰到粘腻冰冷的泥浆和血污混合物时,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她闭上眼睛,驿站里母亲冰冷的话语再次响起:“记住这味道!每一口粮食都沾着血汗,沾着命!”

弓,也是命。丢了它,就可能丢了自己的命,也可能……害死别人。那个在栈道上试图抱住马腿的士兵,他绝望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

谢铮猛地睁开眼,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近乎凶狠的倔强取代。她不再犹豫,两只小手一起用力,死死抓住了沾满污秽的弓臂!冰冷的触感和粘腻的污秽感从指尖直冲大脑,但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弓从泥泞里拖了出来。

弓弦上挂着的泥浆和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破烂的裤腿上。她拖着弓,像拖着一件沉重的战利品,又像拖着一个巨大的负担,一步步离开栈道边缘,回到哨卡相对空旷些的地方。她找到一小块还算干净、被风吹得半干的石头,把弓靠了上去。

接下来是擦干净。

她环顾四周,想找点水。但哨卡刚被泥石流冲过,干净的水源被毁,阿木他们还在清理废墟,融化的雪水也混着泥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又看了看弓,最终目光落在自己破旧棉袄的里衬上——那是唯一还算干净点的地方了。

她毫不犹豫,用力撕下内襟最干净的一小块布。布片不大,带着她微弱的体温。她蹲在弓旁,用这块小小的布片,开始用力擦拭弓臂上的泥浆和血痂。动作笨拙而用力,冻僵的小手不太听使唤,布片很快就被污血浸透、染黑。她就换一面,继续擦。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红的污垢,冰冷刺骨。

擦到弓弦时,她发现弦上缠绕着几缕深色的毛发,还有一小片凝固的暗红——那可能来自某个被她射出的箭惊吓到、慌乱中撞在垛口上的士兵。谢铮的手指顿住了,胃里那股熟悉的恶心感再次翻涌。她猛地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然后用指甲一点点抠掉那些令人不适的残留物。每抠一下,心尖都像被针扎了一下。

不知道擦了多久,直到那块小小的布片完全变成一团乌黑的泥球,再也无法使用。弓身上的大部分污垢被擦掉了,露出了原本的木质纹理和冰冷的金属部件,但那些深深沁入木纹缝隙里的暗红血锈,却像顽固的烙印,再也无法抹去。弓弦也恢复了紧绷,只是上面残留着细微的、无法清除的深色痕迹。

它不再崭新,不再干净。它和她一样,沾满了这场战斗的印记,冰冷、沉重、带着洗不去的血腥。

谢铮看着它,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她伸出手,不是嫌恶,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认真,将弓弦吃力地挎过自己小小的肩膀。沉重的弓身立刻压得她一个趔趄,冰凉的木头紧贴着她单薄的脊背,那份沉甸甸的触感和冰冷,透过薄薄的衣衫,直抵心口。

背着它。

她站稳了,挺了挺被压得生疼的小肩膀,努力适应着这份突如其来的重量。这重量,不再仅仅是物理上的负担,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必须背负的责任和代价。她抬起沾满污渍的小脸,目光在混乱的哨卡中搜寻着母亲的身影。

萧鸾正站在被堡民们刚清理出来的库房门口。库房的门被粗暴地劈开,里面黑洞洞的。周崇和一个堡民正费力地抬出一个沉重的木箱。萧鸾背对着谢铮,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正低声对周崇吩咐着什么。

谢铮迈开步子,朝着库房走去。每一步都因为背上沉重的弓而显得格外吃力,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营地里显得格外渺小,却又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执拗。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她沾着泥点的小脸上,她只是眯了眯眼,没有停下。

走到近前,萧鸾似乎才察觉到她的靠近,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邃冰冷的眸子,第一时间落在了谢铮背上那张被擦拭过、却依旧残留着血锈痕迹的猎弓上。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弓身,看到谢铮在栈道上艰难搜寻、在寒风中笨拙擦拭的每一个细节。

没有赞许,没有责备。萧鸾的目光只在弓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到了女儿的脸上。谢铮的小脸冻得发青,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被咬破的地方已经结痂。眼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冰晶,眼底深处还残留着惊悸过后的疲惫和生理性的不适,但那份近乎空洞的茫然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行淬炼过的、带着硬光的坚韧,像被冻土覆盖下刚刚萌发的、带着尖刺的草芽。

尤其当她努力挺直脊背,承受着那张对她而言过于沉重的弓时,那份倔强,清晰可见。

萧鸾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谢铮那双沾满泥污和血渍、冻得通红甚至有些肿胀的小手上。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红的污垢,有几处指甲边缘甚至翻裂开,渗着细微的血丝。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只有寒风掠过箭楼的呜咽,和远处堡民清理战场的嘈杂。

萧鸾什么也没说。她只是伸出了手——那只曾干净利落地割断敌人喉咙、扣住匪首命门、也曾沾着敌人和自己女儿唇上血迹的手。

这一次,她的手没有去拿刀,也没有指向任何目标。

她只是摊开了掌心,掌心向上,朝着谢铮那双沾满战场污秽的小手。

一个无声的指令,也是一个冰冷的接纳。

谢铮愣住了。她看着母亲摊开的手掌,又低头看看自己脏污不堪的小手。她不明白。是要检查?还是要给她新的任务?

萧鸾没有说话,只是摊着手,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等待。

谢铮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地、试探性地,将自己那只冻得麻木、沾满泥血的小手,轻轻放进了母亲摊开的掌心里。

触感冰凉而粗糙。母亲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掌心布满了常年握持兵刃留下的薄茧。这份粗糙的冰冷,却奇异地让谢铮冻僵的手指感受到了一丝……真实。

萧鸾的手掌微微合拢,没有用力握紧,只是包裹住了女儿那只冰冷、肮脏、带着细小伤口的小手。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只是用拇指的指腹,在谢铮冻得通红的、裂开的手背上,极其短暂、极其轻微地蹭了一下。

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粗粝得没有任何温情可言,像是在拂去一点碍眼的灰尘。

然后,萧鸾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接触从未发生。她的目光重新投向库房门口刚抬出来的木箱,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对周崇道:“打开。”

谢铮的手还悬在半空,掌心残留着母亲掌心那粗糙冰冷的触感,以及……那一蹭之下,极其极其微弱、仿佛幻觉般的一点点暖意?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那里沾着泥污,裂着口子,冻得通红。刚才被母亲拇指蹭过的地方,似乎……真的没那么刺骨的疼了?还是仅仅是错觉?

库房里,周崇撬开了木箱的盖子。昏暗的光线下,里面并非金银财宝,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捆捆箭矢——簇新的、闪着幽冷寒光的铁箭头,带着镇北军制式的烙印。还有几捆厚实的、用来制作皮甲的鞣制皮革。

萧鸾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早已预料。她随手拿起一支箭,掂了掂分量,箭头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锐芒。

“收好。清点数目。”她对周崇下令,随即目光转向还站在一旁、背着重弓、有些茫然的谢铮,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铮儿,过来。学学怎么点数入库。”

谢铮猛地回过神,压下心头那点微弱的、关于“暖意”的困惑。她立刻应了一声“是!”,迈开依旧沉重却不再虚浮的步子,朝着库房门口、朝着那箱冰冷的箭矢和母亲的方向走去。

背上的弓沉甸甸地压着,弓弦残留的血锈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手背上那点若有若无的触感,像一个转瞬即逝的谜。

但此刻,她更清晰地感受到的,是肩上这份名为“责任”的冰冷重量,以及脚下这片刚刚用血与火夺下的、名为“地盘”的冻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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