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已是初冬,许希顶着风,一路走到学校。
陈致懒懒地半趴在桌上,手里拿着一支按动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动着。
他的目光抬起,又顺着她坐下的动作而下落,奇怪问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晚?”
一贯早早到教室开始学习的许希,破天荒的,今天居然踩点到。
“没,没怎么。”
她摘下书包。
陈致猝不及防朝她的脸伸出手,她躲开,甚至下意识地挡住脸。
完全是应激反应。
前排同学在说话,谈论的是过两天的月考的事,他压低声音:“被打了?谁?”
“你别,别问了。”
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是这么不光彩的事。
陈致看着她,眼神沉了沉,倒依了她的话,没有再问下去。
她一整个上午情绪都不好,上课时而走神。
高中教学进度快,一旦有知识点听漏,或者跟不上,就过去了,老师不会再讲。
中午许希不想去吃饭,跟唐黎说自己不舒服,在座位上写题。
写着写着,眼眶酸涩,头埋下去,藏起滚动的泪水。
教室几乎空了,仅有的几个里,有一个贫困生吃馒头,还有的自己带饭,或者吃面包、泡面。
他们没注意后排的许希。
原本,父母去世前,她是个很活泼开朗的女孩子,老师夸,同学也爱和她玩。
每到换季,妈妈会给她买新衣新鞋;在她去上学前,往她书包塞水果、零食,或者牛奶。
爸爸偶尔也跟妈妈吵架,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吵完第二天,又是恩爱、甜蜜的夫妻俩。
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幸福也许是比较别人的苦难而来的,她时常安慰自己:啊,你看,还有那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你已经很走运了。
可当自己的苦难降临时,这套方法,便失去了效力。
她肩膀瘦弱,担不起这么沉重的痛苦啊。
许希的脸埋在臂弯里,哀戚地想:爸爸妈妈,我快被压垮了。
肩膀被人拍了拍。
耳边传来唐黎的声音:“希希,你在哭吗?”
许希抹了把眼睛,抬起头,“你怎,怎么来了?没去吃,吃饭吗?”
她并不想传递负面情绪给好朋友,尽量让语气轻松一点。
但似乎没用。
“陈致刚刚来找我。”唐黎牵她的手,冰凉的,没有一点温度,心疼地说,“我们出去转转吧。”
这样的天气,不适合闲庭信步,她们进了体育馆,那里空旷且避风。
唐黎从兜里掏出一颗杏仁糖,剥出来问她吃不吃。
许希不想摘口罩,缓缓摇了摇头。
唐黎不勉强,塞进自己口里,说:“我一出教室,就被陈致堵住了。”
整个高二年级,几乎没人没听说过陈致。颜值,家世,还有他在昂立的事迹,都容易成为谈资。
其他同学不断侧目看向他,猜测着,他来文科班找谁。
包括唐黎也不知道,班上总共就几个男生,他跟谁有联系。
陈致伸手挡在唐黎面前,她莫名地指自己,“找我?”
他颔首,说:“过来一下。”
离开走廊,到拐角处,陈致两手插着校服口袋,半靠着墙,淡声问:“许希家的条件,你了解吗?”
唐黎有些懵,含糊其辞:“知道一点。”
“她叔叔一家对她好吗?”
唐黎摇头,“不怎么样,但具体的,希希也没告诉我。”
陈致沉默了会儿,说:“她家可能出事了,你是她闺蜜,你去找她的话,她应该会说。”
于是唐黎来找她了。
“其实我没想到,他这么关心你。”
许希没作声。
唐黎又说:“不过我觉得,要是你不愿意说,不说也没关系,很多事情,安慰不如陪伴。”
“我,我只是……不知,知道怎么,开,开口。”
“是你叔叔还是谁,”唐黎试探道,“打你了吗?”
她低低地“嗯”了声。
“严重吗?”
许希停顿了下,似下定决心,摘下一边挂绳。
唐黎见状,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人啊!”她愤愤,音量都高了数分贝,“打成这样,可以报警了。”
许希低落地说:“就算报,报警,警察也只,只是调解为主,不,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你怎么知道?你们是……”唐黎心惊。
她解释:“以,以前,他们打,打起来,邻居报过警。”
唐黎完全不敢想象,许希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她是很怕麻烦别人的性子,有难处或苦楚,永远自己处理、承受,于是愈发地闷。
“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啊?”
唐黎又气又心疼——气是冲她家人。
“说了也,也没什么用。”
许希想笑笑,结果扯到脸颊肌肉,刺痛不已,笑不出来。
“希希,有句话是说,‘虽然这世界充满苦难,但也充满克服苦难的故事’,会好起来的。”
会吗?
但如果没有这样的希望,她靠什么支撑自己?
走出体育馆时,看见陈致倚着不远处的一棵树,目光眺向远方,一只手拎着一个袋子。
冬风冷漠,刮得他的身影也显得萧索。
似有所觉,他转过脸,目光一顿,定在她的脸上,眉毛逐渐蹙紧。
许希蓦地想起口罩,忙戴回去。
陈致将袋子递过去,许希问:“什,什么?”
“拿着。”
她只好接过。
他没说什么,直接走了。
袋子里是两份饭,从食堂打包的。还有一管药,看说明,是消肿化淤的。
唐黎说:“我感觉……他是不是……”
诚然,发问的这一刻,自己也怀疑,与许希有着云泥之别的陈致,真的会喜欢她吗?
她不知道的是,他们在很多年前,就有过交集。
许希觉得,大概是因为,陈致把她当成了,见过彼此最狼狈落魄模样的朋友,或是战友。
关心,送饭和药,只是出于情份。
他怎么可能喜欢她。
-
一转眼,月考很快过去了。
这几天,家里氛围特别差,叔母不和叔叔说话,照样做家务,拖地拖到叔叔脚下,像是没看见,径直拖过去。
叔叔憋着气,又不好发作,脸色糟糕。
连许凌也不敢惹他们,小心翼翼的,比平时老实不少,怕挨骂。
许希更沉默了,绝大多数时间都窝在房间学习。
成绩出来时,因为用了药,她脸上的巴掌印消得差不多了。
然而,这回她考得史无前例的差。
袁老师当天就把她叫去办公室,问:“许希同学,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她摇头。
他苦口婆心:“你一直很稳定的,上次前三,这次滑了十几名,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和老师说,老师会想办法帮你解决。”
许希说:“没。”
“陈致倒是进步很多,是不是他影响你了?”
她还是摇头。
这姑娘看着没脾气,骨子里却固执得很,袁老师拿她没辙,到底放她走了。
许希回教室写作业,陈致叩了叩桌面,叫她。
“之前的赌约,还记得么?我赢了,我现在找你兑。”
“行,你,你要什么?”
他不提要求,只说:“周六早上,我来你家楼下找你。”
许希现在心灰意懒的,懒得揣摩他的用意是什么,答应下来。
现在已经是十二月初,早上气温很低,他们都没起床,屋里安安静静。
许希有台手机,是叔母淘汰下来的,唯一用途就是与人联络。
她收到陈致的短信后,换鞋出门。
陈致穿的是一件白色卫衣,背了只橙色斜挎包,整个人在灰色的初冬早上,在落后的老城区居民楼前,格外显眼。
她走过去,“去,去哪?”
“先吃早餐。这附近有什么吗?”
许希带他去了一家环境比较干净的饺子店。
“你一般吃什么馅?”
“猪,猪肉白菜。”
陈致听罢,要了两屉猪肉白菜的蒸饺,又拿了两瓶玻璃瓶装的豆奶,付了钱。
“不,不用你……”
话没说完,被他打断:“我的要求是,你今天跟着我,不要拒绝。”
她抿着唇,不语。
周围居民不多,流动性也不大,住的年头久了,老板娘眼熟许希,端饺子上桌时,熟络地问:“这是你同学哇?”
她说:“是。”
“这些吃得够吗?要不要再加点。”
“够……”
“再来屉小笼包?”
两人异口同声。
老板娘看看许希,又看看陈致。
许希胃口小,但转念一想,青春期的男生吃得多,于是说:“加,加吧。”
“行嘞。”
陈致吃东西其实挺挑,不是嫌味道不好,而是很多菜不爱吃,比如白菜。
但他学着她,在小碟里倒一点陈醋、放一小勺辣椒,蘸着,竟把一整屉吃完了。
许希吃得好饱,连连打嗝。
陈致笑了,“走吧。”
她没想到,他带她去的是游乐园。
很小的时候,父母带她来过,但没什么印象了。
有不少孩子是和家长一起来的,她看见别人家其乐融融,眼神黯了黯。
陈致轻拍了下她的后脑勺,唤回她的思绪,“我去买票,你别乱跑。”
“我又,又不是小孩。”
他买了两张票,带她进园,问:“恐高吗?”
“有,有点。”
“那更好,先去坐大摆锤吧。”
许希:“?”
坐上去,工作人员卡上安全扣,检查一遍,机器还没开动,她突然害怕了。
脑袋转不了,只好喊道:“陈,陈致……”
“没事,我陪着你呢。”
过程很短,从上升到停止,大概三四分钟的样子,许希紧紧闭着眼睛。
脚落地,腿都有些软。
陈致调侃道:“从来不知道你声音可以这么大。”
她脸红。
刚刚她一直尖叫,还带了哭腔。虽然大家都在叫,但他离得近,听得清清楚楚。
他又带她去坐过山车。
她萌生退意,可答应他的事,又不能轻易反悔,只好硬着头皮上。
整个人翻转过来的时候,她听到他喊:“许希,睁开眼看看。”
她脑袋向后贴着靠背,抓着安全扣的手发颤,闻言,费力地掀开眼皮。
因为高速前进,眼珠收到气流的冲击,数米之下,是蜿蜒的轨道,还有杂草,作装饰用的乱石。穿过洞穴,眼前又瞬间暗下来。
有一种强烈的下坠感,扼住了她的喉咙,反而叫不出来了。
耳边风声鼓噪,还有别人的尖叫,机器的运作声响。
无端的,她感觉到类似于死亡威胁的恐惧。
还有快感。
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许多人都有向往死亡的心理,过山车,或者一些极限运动,恰好能够满足。
许希下来后,手脚都因紧张刺激而冰凉,扶着栏杆,缓了好一会儿。
陈致倒跟个没事人一样,神色如常,站在旁边等她。
“是不是感觉轻松很多?”
“啊?”
她茫然看向他。
“人不能憋着太多事,需要发泄。”他说,“叫出声,是不是心里舒坦多了?”
她一愣,抿抿唇,说:“说,说实话,那个时候,我确,确实,什么糟心事也想不起了。”
心高高地提着,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安全扣上,往日不敢开口,却可以在上面,没有任何顾虑地尖叫。
只需要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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