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寄醒来的时候鼻腔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身下是硬邦邦的医院输液椅，脖颈僵硬得跟被人打过一样，身上盖着一件和他尺寸完全不匹配的西装外套。

裴寄垂着眼，盯着手背上的输液针回想了片刻。

在家里的时候他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大脑短暂性失去思考能力，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自己床边。

裴寄下意识把那当成了陆弗之。

下意识喊了陆弗之的名字。

在床边的人也确实是陆弗之。

陆弗之那时候是什么表情？

裴寄记不太清了，不过光想想也能想到，应该是面无表情又觉得麻烦吧。

本来就只是为了应付家里长辈跑来跟他一起住。

裴寄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在心底骂了自己几句。

明明都一个人生活了那么久，以前也不是没生过病，胃痛是老毛病，他都是自己一个人扛过来的。

从没认识陆弗之那会儿就是。

可现在居然越活越回去了。

因为知道陆弗之在家里，潜意识里喊了陆弗之的名字。

都四年了，还改不掉这个坏习惯。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

陆弗之早就不是能让他依赖的人了。

早知道就应该直接拒绝陆弗之要住进来的要求。

抬头看了眼还剩半瓶的药水，裴寄摸了摸口袋，还好糖盒还在。

往嘴里塞了几颗糖看了看四周，输液室里人并不多，基本都有人陪着。

只有裴寄孤零零的一个人。

裴寄也有些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陆弗之把他带到了医院。

陆弗之应该是离开了。

裴寄唇角逐渐绷直了。

人在生病的时候大概会变得很脆弱，裴寄攥紧盖在身上的西装外套，闭上眼睛让自己不要再乱想。

陆弗之当然不可能留下来照顾他。

他也早就习惯一个人了。

片刻后裴寄睁开眼。

他记得自己上床之前把手机塞进了口袋。

果不其然在口袋里找到了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难怪输液室人那么少，还有点冷，胃还隐隐有些作痛，但比一开始好了很多，身上也已经感觉不到烫。

翻了翻好友列表，手指停在备注为“姑姑”的那一栏，继续划掉，指腹抵在“陆弗之”三个字上，裴寄深吸一口气删掉两人的对话框，最后挪到“法律系高材生”上面，拍了拍法律系高材生的头像。

法律系高材生：【你怎么还没睡！！！】

裴寄轻笑了声，单手打字：【你怎么也还没睡^_^】

齐达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已经睡着了】

裴寄：【本来还想说好无聊陪我聊会儿天^_^】

齐达忍了忍还是没提陆弗之的名字，【只要不是生孩子，什么都能陪你聊】

裴寄：【你说像签了协议后违约的话，如果赔不起违约金，会怎么样啊？】

齐达：【？？？】

齐达本来都快睡着了，瞬间被裴寄这话整醒了，【什么意思？】

裴寄：【^_^字面意思啦】

齐达思考了一会儿，【其实像结婚协议这种类型的协议，并不具有法律效力，如果你想违约的话，丢掉良心是可以不给违约金的】

好一会儿，裴寄都没回复。

齐达：【人呢？】

裴寄抓着手机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陆弗之。

陆弗之还穿着睡衣，明明是为了舒适的丝质睡衣，这人却把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颗。

裴寄抬了抬眼皮，陆弗之已经越过他走到了他旁边的座位上，一句话没说就坐了下来。

看起来心情似乎并不好，面色毫无波动。

不过想想也是，大半夜莫名其妙送前男友兼职协议结婚对象跑来医院这种不讨喜的地方。

虽然不知道陆弗之为什么又跑回来了。

裴寄随意地往椅背上一靠，鼻尖却忍不住动了动，鼻腔里钻进一股香味。

脑袋往陆弗之那儿转了一点，视野里陆弗之正低着头膝盖上摆了盒白粥。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粥。

盯着那盒粥看了片刻，陆弗之跟察觉到什么似的突然转过头来。

两人视线对上，裴寄愣了下，眨了眨眼，“陆弗之你专门跑医院来吃饭？”

陆弗之看了他几秒，“家里进不去，我没有钥匙。”

他一边说着一边拆开一次性勺子。

难怪。

因为是老小区门锁都还是落后的钥匙锁，没有钥匙当然进不去。

他还没把备用钥匙给陆弗之。

怪不得陆弗之去而复返。

他还以为陆弗之是良心发现不能把他一个病患一个人扔在这儿。

果然人不能生病，一生病就容易胡思乱想，容易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譬如陆弗之还在意他。

裴寄抓了抓手机啊了声，“陆弗之。”

陆弗之捧起粥的动作一顿。

“我也没把钥匙带出来吧。”裴寄没有随身放钥匙的习惯，想开门还得找房东，他说着朝陆弗之露出一个善意的笑，“这样的话你要不要先回自己家？”

因为生病，裴寄的脸色比平时憔悴不少，刚来医院的时候裴寄的脸都是红的，身上的温度也发烫。

陆弗之记不太清那时候自己什么心情，只是心跳很快。

那种害怕裴寄会再也醒不来的感觉，和那时候裴寄问他，陆弗之你会不会后悔的时候，裴寄眼底始终没有掉下来的眼泪一样。

陆弗之呼吸停了几秒，才没什么表情地转过脸去，“工作用的笔记本在你家里，明天开会要用的文件在里面。”

“你不在公司备份一份？”裴寄深吸一口气，却见陆弗之端起了粥转过身来。

陆弗之垂着眼嗯了声，“重要的文件不会在公司备份。”

正在整理老板发过来的明天会议要用的文件的助理突然打了个喷嚏，看了看空调确认自己没把空调调得太低，又看了看工作软件。

软件上是老板几分钟前发来的一句：【谢谢】

跟了老板这么几年，助理越发觉得老板最近不正常。

大半夜让他煮了粥还特意跑他家来拿，拿了还跟他道谢！！太吓人了！

以前老板根本不会让他管工作以外的事情。

那时候在国外，老板为了工作经常忙得忘记吃饭，还是会拒绝让他负责一日三餐，就连住的地方都不允许他进入。

助理一直觉得老板没什么人情味，在国外的四年每天的生活只有工作。

但就是这样的人居然会跟他说谢谢。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陆弗之说完把勺子递给裴寄。

裴寄愣了下，“什么意思？”

他也不懂陆弗之那些重要文件之类，但陆弗之都这么说了，也没法再试图把人赶出去。

“医生说你吃的东西有问题，导致发烧和胃痛，退烧后可以吃一些流质食物。”裴寄的烧来得快退得也快，陆弗之离开的时候他的烧已经退了。

裴寄眨了眨眼，哦了声，接过勺子，低下头，往嘴里送了一口粥。

嘴里的糖还在，粥是温热的，不烫，也没有一点味道，混合在充满酸味的柠檬糖中，溢出一点甜味。

裴寄咬了咬糖把粥咽进去，脑袋垂在那儿，视野里陆弗之的双手捧着粥，陆弗之的手比他的手要大。

那时候他俩牵手陆弗之总能轻而易举裹住他的手，裴寄一直不太服气，总试图把陆弗之的手包裹起来，但一直没能成功。

明明他俩身高也差不了多少。

不知道陆弗之给他弄了碗粥是什么意思。

裴寄一点点慢吞吞把粥喝完了，胃里也确实舒服了很多。

喝完粥裴寄往椅背上一靠，摸出手机给房东发了条消息，“早上房东八点左右会送备用钥匙过来，你开会来得及吧？”他说着顿了顿，思考了一会儿，“来不及的话，只能从阳台爬进去了，三楼应该不难爬，你自己爬可以吧？就是我不记得我有没有把窗户锁了。”

“你卧室的窗是防盗窗。”陆弗之面无表情打断裴寄的话。

裴寄：“？”裴寄啊了声，“是吗？我忘了。”他眨了眨眼歪着脑袋看着陆弗之的侧脸，“陆弗之。”

陆弗之收拾垃圾的动作一顿。

裴寄笑了声，闭上眼：“陆弗之我困了。”

陆弗之愣在那儿，好一会儿转过头来。

裴寄脸上还挂着浅淡的笑意。

和以前一样的，真心实意的笑。

只要看到他，裴寄就会很开心地笑，会完全不在意别人目光地喊他的名字。

“陆弗之我是不是第一个要你联系方式的男生啊？”

不是，但是是第一个我想要联系方式的人。

“陆弗之我喜欢你，你要跟我交往吗？虽然我是男生，但应该也没关系吧？”

没关系，但是我没有勇气喜欢你。

“陆弗之你今天喜欢我了吗？”

喜欢。

“陆弗之你怎么那么忙？没事那明天你有时间吗？”

有时间，但是不能有时间。

“陆弗之你说一句喜欢我！”

“我喜欢你。”

……

“陆弗之你会不会后悔？”

“不会。”

“我们分手吧，陆弗之。”

不好。

晃了下神，陆弗之愣愣地看着裴寄和四年前没有太大变化的面容。

没有变得成熟，只是头发变长了，还是喜欢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片刻，裴寄眼皮颤了颤，睁开眼，直直撞进陆弗之发愣的神色里。

裴寄愣了下，眨眨眼，“干什么这么看着我陆弗之？”他说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我长丑了？”

“没有。”好一会儿，陆弗之起身，走了出去。

陆弗之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裴寄盯着门口看了一会儿，自嘲似的笑了声。

他在想什么。

不过是一碗粥而已。

怎么会觉得陆弗之刚刚一直在看着他。

像以前一样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