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凤扬其翼·趋利避害

这一日午后,大皇子高衡自宫中回来,先去东面小院见了慕容薇,看她捧着宝册一脸欢喜,心里也舒畅了许多,不过后殿内的云蔚然却有些愤愤不平:

“咱们殿下替那慕容氏求了这么大一个恩典,大殿下回府也不说先来道个谢,真是……”

赵攸宜正看着带来的嫁妆单子,只是抬眼看着她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写写画画,青女则无奈嗔道:

“就你嘴快,殿下自有主张,再说现在东侧院那位已经恢复名分,跟你说了多少次要尊称侧妃娘娘,再记不住看给殿下惹麻烦!”

云蔚然被她一通教训倒也不恼,笑呵呵坐到她身边看着她打络子:“我这不是跟你们说说……当着人家自然要恭恭敬敬的。”

赵攸宜从嫁妆单子上抬起头,看着叽叽喳喳的二人心中笑叹,琢磨着很快她们这些烦恼就要不存在了,如果事情顺利的话……

她抬头看了看正殿廊柱上精细的蟒纹彩绘,心中升起一阵烦闷:这个破地方,她是一天也不想多呆。

思及此处,她起身舒活了一下筋骨,对青女道:“去看看晚膳的菜,将咱们带来的金陵绣春热几坛,晚上殿下该会过来。”

青女闻言赶快下去办了,这些日子她也看出来了,自家殿下与大皇子虽然算得上是“相敬如宾”,但比起寻常有恩无情的夫妻,又多了许多防备。

既如此,她就必须帮自家殿下周全好一切,不能出任何纰漏。

快到酉时,终于从东阁那边传来消息,说大殿下晚膳要与王妃一起用,赵攸宜换了鲜亮的燕居衣服,摆下丰盛的晚膳,不多时,就听见层层内侍奴才们喊着大殿下到,赵攸宜带着青女蔚然迎到门口,盈盈下拜,这次高衡没有抻着,上前两步将她扶起,还拉住她的手拍了拍:“王妃辛苦了。”

赵攸宜羞涩一笑,心中却是腻烦得紧,恨不得一时打开他的爪子,好在侍女们都在旁侧,高衡也不是真对眼前女子动了心,寒暄两句便落座,高衡先谢过了赵攸宜大度周全,赵攸宜口称“不敢”,筛了一杯上好的绣春酒递过去,高衡满心欢喜,接过来一饮而尽。

二人对坐说着府中的闲话,不知不觉酒过三巡,高衡也差不多饱了,佳酿的后劲上来,让他双颊绯红:“当初接你来京时,本王说王妃你宜室宜家,如今看来的确如此,爱妻贤德,本王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赵攸宜看他酒劲儿上涌,火候差不多了,趁势一笑,又倒了一杯递过去:

“殿下谬赞了,我既嫁入王府,自然要为殿下打算,柔止妹妹是殿下的人,自然就是我的亲人,如今只盼她胎气稳固,早些为殿下诞下个小世子。”她笑看高衡满饮了杯中酒,顺势压低声音道:

“不过,殿下若要谢我,陵川倒是真想请殿下帮个忙。”

高衡闻言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你说。”

赵攸宜自然明白他对自己还有很深的戒备,不过今日要“求”之事,她并不担心会被拒绝:

“今日,我腾下手来理了理嫁妆单子。”

她一言出口,就见高衡目光一亮,赵攸宜心中了然,面上却柔顺平和:“陵川此番带来的嫁妆林总琐碎,这几日忙着柔止妹妹的事,除了翻出些补品给妹妹和母后送了去,都来不及整理,今日一看竟是一团乱麻,我想着这些东西太过庞杂,都撂在府里太占地方,随行的卫队和侍从杂役等人,若是入府居住,人来人往眼多口杂,难免会扰了殿下清净和妹妹静养,故而……”

“你是想,另寻地方放你的嫁妆?”高衡脸上笑容渐淡,赵攸宜看着一阵好笑,心说果然这位居然已经将她的嫁妆当做王府的私财了,格局还比不上金陵那些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

不过既早知他贪婪,赵攸宜怎会不预想好解决之道,不紧不慢再开口:

“正是,我想在郊外离王府近的地方买个别苑,也不用太大,能放下我随身带来的杂物,够随行众人居住便可,一应银钱我都准备好了,不过要请殿下出面安排……”

高衡闻言面露难色:“你说的也有理,不过……”

赵攸宜装作不懂,截断他的话头:“但还有一宗,我嫁妆里带来的二十万两银子不好搬动,且放在郊外我也不放心,故而还是想留在府中内库。”

高衡闻言面色顿时一缓:“好,本王定替你好好保管。”

赵攸宜暗道,这人真的是心口不一,当下笑着摇摇头:“殿下真是至诚君子,所谓夫妻一体,陵川带来的银子自然是要为殿下所用,归入王府内库有需便取就好了,何出保管一说?”

高衡面露喜色,拉住她的手故作深情:“今生得娶陵川,乃是本王之福。”

赵攸宜恶心透了,勉强压着挑眉而笑:“这么说殿下是应了?那就请明日帮陵川吩咐总管,看看买别苑要用多少银钱。”

高衡微笑颔首:“何须陵川费心,本王在郊外恰有个别苑,只是空置了几年,今日便当谢礼送给你,明日我叫王府总管秦顺给你送来,修葺别院之事你安排他去做便是。”

赵攸宜赶快装作惊喜谢了,心中却是暗叹果然。

正琢磨着,高衡突然像是不胜酒力靠了过来,吓得赵攸宜差点一掌将他推出去,好在忍住了,忙小心扶好,扬声喊他的随侍:

“殿下不胜酒力,你们赶快传肩舆来,接殿下回前殿早歇着。”

侍从们应了刚要下去,高衡却忽然一把揽住赵攸宜:“王妃……今日,本王不走了,就宿在正殿……”

赵攸宜心一沉,脸上笑容渐淡,好在高衡已经醉得半眯着双眸,没有看到她脸上变颜变色,赵攸宜灵机一动道:“殿下,今日你大张旗鼓来后殿,柔止妹妹怕是也知道,她孕中多思,殿下若留宿陵川这里,我怕妹妹会误会啊。”

高衡被她这么一说,仿佛找回了理智:“嗯,陵川说得对,本王今日也是喝多了,不劳烦你,我回……前殿。”

赵攸宜生怕夜长梦多,赶快让内侍们拿了大衣服,传了肩舆,好歹将这个烫手山芋送出了后殿。

她旋身坐定,喝了三杯茶才勉强压下恶心,叫了青女蔚然二人来,将自己的决断和高衡答允之事说了,蔚然听说自家殿下要将嫁妆银子都留给高衡,多少有些气不忿,赵攸宜却是笑叹道:

“要免虎嗫自身,只能找些身外之物来饲虎,何况这二十万两不过是表面上的嫁妆银子,九牛一毛罢了,如今关键是先给随行众人一个容身之地,我不想他们轻易露于椋国人面前。”想了想,她又对青女道:

“不过,待明日总管来了,别苑一应修葺诸事都要有人盯着,如今我身边除了你们,也没有信任可用之人了。”

青女微笑道:“殿下不必担心,下官在家也是跟着娘亲学过料理中馈的,交给我就是。”

蔚然也赶快笑着说自己虽然不太懂,但可以跟着青女打杂,将赵攸宜逗笑了,简单安排下,就让她们先回去盯着。

望着二姝说笑离开的背影,赵攸宜心中一叹——周青女不但是京师第一才女,也是爹娘精心按大家主母的本领培养起来的,大约就是希望她无论是做女官,还是嫁人相夫教子,都能顺顺利利,有所成就,可如今却陪自己困在异国。

不过转念再想,今生自己已经抢占了先机,将来必要成就她们每一个人的愿望,也就释然了,下面一步就是得想办法让他们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远离高衡魔爪。

特别是那人。

翌日,王府总管秦顺早早便来了主院,送上郊外别苑的地契房契和图纸,还特地说明是殿下吩咐了,王妃带入府中的人少,专门派自己来回禀别苑的情形,另安排了十个健壮内侍,五名侍女,帮王妃料理别苑诸事。

赵攸宜早料到高衡不可能全然相信,定会派人监视自己,不过她既然已经让出了二十万两现银,也料定他们不会太过分,当下让青女按算好的工料银子,再加了三成,数了银票交给秦顺,又单拿出一沓十来张五百两的银票,并满满一袋子簇新的官银银锭一并让他拿了,秦顺看了看银票上的数目,喜笑颜开站起身:

“王妃娘娘,这也着实是多了,老奴……”

赵攸宜看他嘴上客气,手却将银子攥得紧紧,心中一阵好笑,抬手示意他起身,青女赶快上前笑道:

“都是自家人,公公不必多礼,多出来的是我们王妃的心意,这日子越来越热了,难免要劳累公公和府中各位,给大家喝茶买点心用吧。”

秦顺也是个聪明人,当下收起银票再行礼道:“多谢娘娘,多谢女史,娘娘放心,老奴定督着他们上心快干,保管让娘娘的亲随众人入夏之前入住别苑。”

赵攸宜点了点头:“有劳了。”

送走了秦顺等人,赵攸宜将青女和蔚然叫到身边:“从今日起,咱们就打起精神来尽速督着秦总管他们将别苑收拾好,青女你辛苦些,三两日就去看看进度,蔚然陪我收拾嫁妆,把留在府里的跟要带走的都分好,另外我稍后写封信,你们给我送去四方馆交给宁含章。”

虽然青女和蔚然也不知道自家殿下为何那么着急安排别苑之事,但仍然是按她叮嘱的日日上心。

而身在四方馆的宁含章收到王府送来的书信,则是陷入了沉思。

正走神间,手里的信笺忽然被人抽走,可来人还来不及看到一个字,就被宁含章虚拢住脖颈,按在了墙上。

“公子……咳,饶命,标下错了,掐死了掐死了。”

作死的不是旁人,正是宁含章贴身侍从,也是他的亲兵队正秦知节。

此时少年人故作夸张地翻着白眼儿,拼命摆手讨饶,宁含章将信笺抄过来贴身放好,才放开他去一边捯气儿。

“演都演不像,我根本没使劲。”宁含章本来就心情不好,黑着脸也不正眼看他,秦知节感觉到了自家公子心绪不佳,赶快蹲到他身边抬头瞅着:“怎么了公子,谁来的信?”

“王府里。”宁含章言简意赅:“正好,你去告诉众人,咱们还要在四方馆待一阵子。”

“啊~还要等啊,公主不要咱们了吗?”秦知节顿时苦着脸嚎了一句,被宁含章一脚踢在迎面骨上,抱着腿满屋蹦。

“再叫就把你送回明武关去。”宁含章冷然一句,让秦知节乖乖收了怪相,哼了声一瘸一拐去传话了。

宁含章掏出公主的手书,将那寥寥几行字看了又看,上面只说她在王府一切都好,让使团众人安心在四方馆等待,如有所需,王府会来传信,无事不必拜见云云。字里行间仿佛都在警告自己和卫队众人,不要试图入驻王府,她也不需要自己的陪伴和保护。他在京城得知了陵川公主可能和亲的消息,就下定决心要陪她远赴北地,还暗中将自己的亲信们召集起来,一个一个都问过他们的意思,为的就是能多点自己人留在公主身边,确保她的安全,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在宣府公主召见自己,却是满心满脸的不情愿,居然还怀疑自己是否是真心追随她!

宁含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令她不满,若说是带兵能力,自己虽然比不上她大表哥郭晞,也是边军刀山血海里滚过来的,若说忠心,他宁家世代镇守明武关,连当今圣人都要夸一句忠良传家,既然不是这些……那就一定是讨厌自己这个人了。

所以自己以为的三载儿时情谊,其实对她而言反倒是不愿回首的记忆?那当初从一众世家子弟中选定自己,三年相伴无话不谈又该怎么说?

宁含章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收好信笺提着佩刀出门,在院中练了大半个时辰才停下,咬牙收刀,他倚在廊柱上看着四方馆上的湛蓝天空,露出个自嘲笑意:

你有什么可不甘心的,这不是自己选的路吗?她与高衡相敬如宾也好,伉俪情深也罢,不正是两国所乐见的?公主嫁给皇子,才是实打实的门当户对,这么矫情,真是无耻。

越想越恨,他一拳捣在身后墙壁上,却被传令回来的秦知节看了个满眼,几步窜上来捧着他的手看,只见自家公子右手拳面上几个指节都破了,白皙的手指上鲜血淋漓,吓得就要扯衣襟给他裹伤,被宁含章轻轻推开,自己到院子里井台边洗干净了,随手甩了甩:

“这也值当蝎蛰狗咬的,该干啥干啥去。”

“不是,公子,为啥啊!”秦知节从小就跟着他,此时心疼得眼圈都发红了,宁含章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有点儿不正常,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没事,就是四方馆里有点憋闷。”看秦知节还是呆愣愣看着自己的手,赶快掏出帕子裹了:“行了,多大人了,我说了没事儿……还有,出来时就告诉你,到了北椋得改口叫官职,别总公子公子的。”

“是,公子。”秦知节瘪瘪嘴,又在看到宁含章眼神的时候反应过来:“知道了,统领。”

宁含章望着天空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四方馆的饭菜也不怎么样,你带几个人换便装出去找大点儿的酒楼买点好酒好菜回来给弟兄们打打牙祭,不过记住了老规矩。”

“明白,一晚只需一半儿人喝酒!”秦知节开心地应了一声:“那,公子我给你也打点酒?”

“又忘了?”

“哦,你不饮酒,好嘞。”秦知节一吐舌尖匆匆下去了,宁含章被他一通搅合心情也舒畅了些,无奈摇着头提起刀:

“叮嘱两件,就记住一件,真是……”

时近五月,暑气渐侵,在赵攸宜大撒银钱之下,秦总管等人尽心尽力,总算是将别苑都收拾了出来。

这一日午后,赵攸宜知会高衡,打算将嫁妆之物都运往别苑,他只是让秦顺一律听王妃的,自己在前殿看吏部发来的公文。

赵攸宜知道是自己这段时间的“大度”让他略为放心,更何况秦顺本来就是他的眼睛。

几大车的零碎物件和大周式样的日常家什从王府角门拉出去,赵攸宜也没有刻意去看,因为她知道,真正关键的贵重之物,青女早就打点收好了,她将此事全权交给青女和秦顺,自己带着蔚然着家丁们拉了一车上好的家具古董往侧殿去了。

果然不多时,高衡就来了侧殿。

赵攸宜拉着有些显怀的慕容薇正在说闲话,看他来了赶快起身下拜,回手就将要起身的慕容薇按住:

“这是后院,我做主了,妹妹好生躺着。”

高衡不以为忤,反倒哈哈大笑:“王妃说的对,薇儿你有身子就不必多礼了。”

他看了看堂屋里各色精致家具和价值不菲的古董等物,又看看赵攸宜:

“王妃,这……”

赵攸宜一笑:“妹妹俭省,但毕竟贵为殿下的侧妃,这殿里也太过清素了,故而日前收拾嫁妆时,我就挑出了金陵最时兴的家具摆件给妹妹添置些,也算是我这个姐姐的一点心意。”

慕容薇也赶快行礼:“殿下,妾身正要叫人去请殿下,王妃姐姐送来的东西太过名贵了,妾身怎么当得起……”

高衡见二妃和睦,特别是赵攸宜看慕容薇的眼神里透着真心的喜爱,一时心中无比畅然,当下摆摆手:“诶,王妃的心意,你就收着吧,左右都是一家人。”

三人闲聊几句,高衡突然开口笑道:

“今日安顿好了别苑,王妃不用过去看看吗?”

赵攸宜摇了摇头:“秦总管老成持重,有他安排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安顿嫁妆也没必要兴师动众,不过三日后就是五月十五,按大周的规矩,是要祭拜先祖的,上个月去探望母后时还提到此事,我想着顺便看别苑,就过去住两三日,也安顿一下诸事,正要请殿下允准。”

高衡是跟随赵氏皇后长大的,本就知道这说法,略一思忖便点了头,慕容薇闻言又道:“殿下,薇儿斗胆,殿下是否该陪着姐姐一同往别苑住几日,毕竟姐姐初来我大椋,必然思乡情切,有殿下陪着也能好些。”

赵攸宜听她这么说,余光扫了一眼高衡,果见他笑意淡了几分,心中笑叹:傻姑娘,你这好心怕是要害死我。

思及此处,她赶快笑着摇摇头:“妹妹好意姐姐先谢过了,不过殿下每日不是上朝,就是要往吏部理事,怎可住在城外,还是政事要紧,左右我三两日就回来了。”

高衡听她这话,笑着点点头:“还是王妃思虑周全,薇儿你啊,就是个傻丫头。”一时真情流露,高衡仿佛也有些过意不去,转头看着赵攸宜:“不过你初一那日午后再动身,本王送你过去,也嘱咐一下那里的奴才们,不可轻慢了你。”

赵攸宜虽然明白高衡说的是他自己安排在别苑的内侍和侍女,心里还是有些别扭,不过面上依然装作欣喜,赶快谢过了,便起身告退。

回到主院,恰青女也从别苑里赶了回来,报上嫁妆已经安顿好,卫队和随行侍从等人已经都住了进去,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

“不过,跟随秦总管过去的那十名内侍和五个侍女也留下了,说是大殿下吩咐,让他们留在别苑伺候公主。”

赵攸宜颔首一笑:“无妨,他怎么可能信任我,这只是明里的人,暗中还不定有多少,只要咱们自己的人不被拉拢过去就不怕。”

青女点了点头:“下官会小心的。”

赵攸宜看着她笑了笑:“这事儿不需要你做,你也做不来,我自有合适人选,你给我准备笔墨信纸便是。”她这么说着,又掏出秦顺送来的别苑屋宅图:“这几日你辛苦点,将这图细细描摹一份,切莫出错,这原图我要还给高衡。”

青女虽然觉得自家殿下过于小心了,但也没有多问,赵攸宜则提笔,刚写了一个“弘”字,忽然意识到不对,叹了口气将字涂了,重换了一张落墨:“宁卿英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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