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不知段家徒为，凤千藤当然也有所耳闻。

天煞命格一旦步入仙途，必会粉身碎骨。虽说也有九死一生、逆天改命的可能，但这样的人，几千年来还没出世过一次。

教她，便是害了她。

凤千藤不是良善的人，却是谨慎的人，所以沉默，徒为向前一步，用一种更坚定的语气说：“我不怕死。”

“你不怕死？”大抵是这话从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来有些违和，凤千藤笑了笑，“你为什么不怕死？”

“因为我有一件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这是秘密。”徒为撇开视线不答，“反正，我不想连累旁人。所以才想找一个即便我之后因修炼而死，也不会为此伤心的厉害修士做师父。”

她看着她：“那不就只有嫂嫂了吗？”

这口吻并非怪责，只是陈述事实，不知为何让人感觉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沉重感。

这不像一个被纵容呵护着长大的孩子会说的。

凤千藤拒绝的话停在唇边，低头，凝视徒为一阵，又移开视线，不知想到些什么，半晌，他总算道：“…师父就不必了，我还不够格，只能教你些皮毛。”

徒为惊讶：“那嫂嫂就是愿意教我了？”

凤千藤：“左右石像一事，也只有这个解决办法。”

这看似是温柔的答应，其实不过变相承认，对他而言，徒为的确是一个死了也无关痛痒的存在。

凤千藤顶多会觉得有些可惜而已。

可惜了这么个难得顺眼的孩子。

他想着，垂在身侧的右手忽然被捉了过去，下一秒，一双泛着黑亮光泽的眼睛蓦地撞入他的视野。

那是一双侵略感极强的瞳孔，其中藏了欣喜、又藏了兴奋，如同一颗锐利的狼齿在冲他闪闪发亮。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嫂嫂。”女孩在认真地说。

凤千藤不由一顿，手很快就被她松开，刚才十分无礼的笑容像个幻觉，女孩慌慌张张道：“对不起，条件反射就……”

“没事。”他瞥了眼自己被抓过的手，仿佛还残留着一点烫人的体温：“时辰差不多了，走吧，接着找你阿兄。”

给石像覆上一重障眼法仙诀，二人准备回头接着寻找段修远。

徒为落在后面，想起自己兜里还有一盒金疮药，摸出来扔给还趴在地上的宋衍：“你的脑袋，涂涂吧。”

少年还有点惊魂未定，受宠若惊道：“谢，谢谢你……你是凤家的人吗？”

徒为摇头：“那边那个才是，他还有一口气，用这药也管用。”

石阶很长，凤千藤刚才走在她前面，一耽搁就已经看不见踪影，徒为以为自己被忘记了，赶紧加快脚步，好不容易两步并一步跑下来，却发现她在找的人就立在旁边的阴影里，见自己过来还招了招手。

“弄好了？那走吧。”

徒为愣道：“嫂嫂，是在等我吗？”

“那不然呢？”凤千藤笑道：“你要是走丢，你阿兄不又得冲我发脾气了？”

“……我不是小孩子。”

从神清宫出去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商街，二人沿街而行一阵，仍旧没看见段修远的人影。

凤千藤倒不怎么着急，只说在这里找人无异于海底捞针，不如一会儿去城门口等，徒为自然答应，希望她哥能来得再慢点才好。

“我可以问嫂嫂一个问题吗？”热热闹闹的街上人流攒动，她靠近凤千藤一步，压低声音问道。

“什么？”

“你和我哥是怎么认识的？”徒为问得随意，好像真的只是出于好奇，谁知凤千藤回答得却是真的随意：“同为紫霄宗弟子，我算是他的师妹。”

“那怎么就和我哥在一起了？”

“你长大就懂了。”

这敷衍的回答显然不能让徒为满意：“我不小了，这些情情爱爱，我都懂。”

凤千藤闻言瞥过来，尽管徒为一本正经，仍旧没被当回事，对方笑了声：“自然而然，情投意合。整个宗门只有你阿兄能与我打个平手。”

徒为悟了：“所以嫂嫂只是喜欢我哥的强？”

“怎么会，当然还喜欢他的人了。”

“……”早知道不问了。

二人顺着商街无言逛了一阵，商品很多，从小玩意到低阶法器，应有尽有，但她如今压根儿没心情看。

路中央有胆大的商贩在招揽顾客，但无一例外看见凤千藤就往后躲：“这不是公……咳咳，千藤尊者吗！”

“你这卖的什么？”凤千藤走向其中一人。

修真界少有人不认识凤家这位“公主”的，商摊不仅认识，还知道凤家富得流油，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一转态度殷切道：“法器。虽说都是些低阶的，但也有好货，您瞧瞧这个。”

他掌中托着一枚打磨完好、漂亮精致的圆形碧色玉石。

“这是我最近从地下商人那搞到的，据说往里注入灵力就会涌出疗愈之雾，是个稀罕玩意儿。”他道：“这样，我算您三千灵石吧！”

“三千？”凤千藤淡淡地把玩着玉石。

商贩一颤：“尊者觉得多少合适？”

“八百吧。”

“八、八百？”商贩道：“这有点……”

“有点什么？”

徒为以前偷过东西也抢过，就是从来没走过正常路子，更别说跟人讲价。她看着商贩颤颤巍巍，很快点头答应了这个离谱价格，有点不可思议。

“嫂嫂好厉害。”离开商街，徒为道：“说不定还能再压压价。”

凤千藤促狭道：“罢了吧，这毕竟是段家的地头，我可不想又被人叫‘公主’。”

二人在一处池塘边停下，她将买来的那枚玉石递给徒为：“说了要教你，那就教些基础的。”

她道：“引气入体的第一步是运气丹田。要学会掌控自己的‘气’。”

徒为看着玉石：“但要和法器缔结灵契不是需要灵力吗？”

“徒为真以为这是法器？”

“……不是吗？”

话落，她的手被凤千藤的盖住，连同着那枚玉石一起，拇指压着拇指，有一股力量触碰了玉石中央的机关。

嚓！

徒为还在为她主动摸自己有点愣，一股刺鼻的气体忽然从里喷出，猝不及防吸入一大口。

“咳咳咳！”

徒为的眼泪立马窜出来，立马懂了刚才那商贩答应得那么爽快的原因，这是哪门子的治愈之雾？

好在凤千藤下一秒就掐诀驱散了烟云，弯腰凑过来时拿帕子擦她眼泪，语气竟然也有点意外：“抱歉徒为，我是想给你看看，不知道里头装了这种东西……”

徒为摇头，只觉得在她面前掉眼泪怪丢脸的。

因为离得近，凤千藤身上淡淡的清冽气息清晰可闻，她眯着眼，看见玉白的耳尖和那枚银色的耳环，那只擦她眼泪的手体温温热。

是一个展臂就能拥个满怀的距离。

“所以这根本不是法器？”徒为问。

“玉是灵玉，沾染了仙气，对你的修炼有益。不过机关是后来嵌上去的。”

“难怪那奸商最后脚底抹油似的……嫂嫂不就等于被他坑了？”

“八百灵石而已，”她见徒为并无大碍，往后退开，“我还在想送你这种东西会不会太寒碜了。”

“怎么会。”徒为说，“嫂嫂送的，都好，我喜欢。”

凤千藤道：“其实用石头代替也行，但你是女孩子，到时候割伤了手，你阿兄不知道又要冲我摔几个茶壶了。”

她拾起地上的一块碎石，在手里随意抛了抛：“控制‘气’，从四肢的力量协调开始。不能用蛮力，要用巧劲。”

碎石轻轻扔出去，完全无视重力地在水面上划出二十来个水漂，没溅起一丝水花，稳稳落在了对岸。

“这是一种练习方法。你若能掌控到这个程度便算过关。”

徒为点头，有样学样，但从她手里飞出去的玉石只蹦跶了两下便沉入水底。

凤千藤却道：“比我想得要好些。”

玉石脱水而出，轻盈地飞回她手中。

徒为道：“对不起，嫂嫂，是我太笨了，做得不好。”

这声音搭上这模样莫名有些可怜，凤千藤道：“你知道你阿兄当初练了多久吗？”

“多久？”

“整整两天。”

徒为有些意外：“这么久？”

“这还是修真界的天才。”她把玉石还给她：“当时两人一组，相互督促。他扔了四十来次才漂起来一次吧，我帮他数着的，只多不少。”

“所以徒为已经很厉害了。”

虽然刚才的失落全是演技，但被这么褒奖，她也有点不知作何反应：“那嫂嫂呢？”

“我？”凤千藤若有若无地挑起嘴角，那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淡漠：“时间太久，我不记得了。”

之后二人总算和段修远汇合。

他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反正还没消气，想起自己妹妹还和凤千藤那厮在一起，这才特意找回来，一见二人就拉过徒为的手，对凤千藤是视而不见的态度：“我等你们老半天，小妹，走。你不是想买东西？哥带你去商街逛逛。你肯定没去过。”

徒为当然不会说我刚才已经和你的小女友逛过了：“那就去看看吧。”

段修远这才心情渐好，牵着她一路说一路走。凤千藤一声不吭跟着。

徒为中途回头看了她一眼，被人竖起一根修长的食指抵住双唇，那意思是让她保密。

段修远如果知道她俩根本没用心找他，反而背着他逛遍了商街，恐怕又得发好大一通脾气。

徒为点头，突然有种在跟人偷情的感觉。

三人最后进了书馆，徒为上辈子没有学习的机会，自然也没看过书。段修远不准她看法术秘籍，看看话本子倒是可以。

话本子……

她也不是完全没兴趣。

徒为在各色各样的话本子里挑了本书皮最喜欢的，段修远付了钱，觉得今儿也不算带小妹白来，就是旁边姓凤的很碍事。

回到段家，段修远没想到迎面就被吕闻优和段展堵住。

他们回来得晚了点，应该是晚了很多，面目粗犷但一向沉默温和的男人劈头盖脸就叱责过来。

“带着你小妹还敢晚归，出事了怎么办！”

段修远怕他娘，可不怕这个爹：“有我们两个跟着，小妹能有什么事？”

“你说什么？”

“好啦好啦。”吕闻优在旁边顺丈夫的毛，抬头时笑容立刻消失。

段修远马上焉儿了：“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我本以为送你去宗门修习能让你长进。现在看来不仅没长进，还退化了？”

“……”

“你一个人就算了，让千藤姑娘也陪你晚上在外面晃，你觉得妥当吗？”

“……”

“还有徒为。”吕闻优看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徒为的情况，该睡的时候不让她睡，修为境界涨了怎么办？”

她面色含笑，但威压逼人。

段修远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伯母。”凤千藤道：“我也有错。”

吕闻优道：“可别！怎么会是千藤姑娘的错。”

她拍了拍段修远的肩膀，徒为明显感觉她哥痛得抖了两抖。

“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今儿就不罚他了。修远，这么好的姑娘，你以后打着灯笼可都找不着呀。”

段修远道：“儿也这么觉得……”

之后众人各自回屋，徒为被吕闻优留下来问话：“怎么回事，他俩那是和好了？”

“没有。”她道：“我还什么都没看出来。”

“真麻烦。”她咂舌道：“继续想办法问问，好歹要知道他们为了什么吵架。”

“娘放心，我之后再套套话。”

临走前，她遥遥望了眼刚才凤千藤离去的方向，可惜隔得太远，只能看见一抹已经远去的浅蓝身影。

回屋后她才有空看买来的话本子。

书皮上映的标题叫：《～千百回逃亡～我的公主与落梅～》

她买的时候只看了书名没看内容，心说土到极致就是潮。

但内容却完全不是她想的那回事。

主角叫落梅，是公主身边的侍女。

另一个主角是她侍奉的公主。

这是两个人在宫廷内的日常起居记。

开头挺正常，有趣又不失真。

直到徒为看到侍女犯错，要被皇帝砍脑袋，公主赶去求情，甚至以死相逼的剧情。

“她是我一生所爱，父王您不能这样对她！”

但残暴的帝王不为所动，下令明日就除以侍女死刑。

公主决心趁夜带侍女逃离王宫。

临走前，二人在昏暗的小屋里拥抱，公主哑声问：“倘若我不是公主，你也愿意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吗？”

侍女道：“我愿意。”

说罢她反手抓住公主的手腕，倾身上前——

啪。

徒为合上了书。

“……”

“大小姐，我打了热水，要不要沐浴呀？”话唠侍女在这时提桶而入。

徒为道：“你出去。”

侍女：？

“……算了，搁着吧。”

侍女不明所以：“怎么？大小姐失恋啦？”

她是张口就来，谁知一剑戳心。

“你是不是最近没活干？”

“婢子错了……”

沐浴时，徒为靠着木桶，脑中又浮现出那本下克上的百合话本子。

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想对凤千藤做那个侍女做的事。

也不知道那个强大骄傲，总是游刃有余的人被摁在地上肆意吻遍全身上下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别急。”她盯着头顶的灯自言自语：“慢慢来。”

……

入夜，侍女奉吕闻优的命提来一篮子灵气晶石。

凤千藤正练完剑沐了浴，乌发没怎么擦，透着水气垂在肩头。侍女见了都不由惊艳到呆愣。

“就我有？”他接了篮子懒懒地问。

侍女道：“少爷和小姐也有……夫人说最近天越来越冷，草木皆枯，天地灵气比往常稀薄，送来这些助千藤尊者修炼。”

他哦了声：“徒为也有？”

“小姐虽然没灵力，但夫人宠得紧嘛，可不愿意让小姐觉得自己受了轻视。往常那些晶石小姐都暗搓搓拿来裹在雪球里头砸人，少爷打雪仗没一次赢过她的。”

侍女说到这里就笑。

“尊者有时间也可以去挑战挑战。小姐那么喜欢和您玩，说不准会给您放放水。”

“……”

这么说来，那孩子是不止一次说过要和他玩。

前几天也是。

“嫂嫂要是被气走，不就没人陪我玩了吗。”

好像还没人跟他说过这种话。

他自认自己可不是什么温柔和蔼的人。很多大能见了他都要怵，更别说小姑娘。

凤千藤微微眯眼，问：“我很好玩吗？”

侍女：？

“您是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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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