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胡人,竟有一口流利又地道的汉语?姜从珚诧异。
那他肯定也听懂我刚刚那番话了。
姜从珚藏在袖子里一直颤抖的手此刻竟平静下来,连极力压制的心跳也缓和不少。
头一次面对这么严峻的生死危机,她并不是不害怕,如果没有帷帽遮挡,她都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控制住眼底那丝胆怯。
但她是主君,绝不能露出软弱,否则如何号令手下战士。
她转过身,扬起脖子,扬臂舒袖,指着旁边的大车,“你们若只是要财物,自取便是,我绝不阻拦。”
她故意如此说。
张铮只见到他是胡人又凶猛逼人,内心将他视作头等强敌,姜从珚却注意到了另一点。
羌匪出现后,为了保护她,所有人都弃了财物围在她马车周围,此人从车队后方出现,那些财物就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这么久过去他却一点行动都没有。可见,财不能动他的心。
再者,他们面覆兽皮遮挡模样,要不是某种少数民族的习俗,要不就是为了遮掩身份去做什么事,姜从珚猜是后者。
既要遮掩行事,想来他们不愿给自己多添麻烦。
姜从珚主动开口,并不是单纯热血上头将性命置之度外。她一方面是为了鼓舞士气,另一方面也给对方传递了个讯息——我们愿死战到底,你真要蹚这趟浑水吗?
现在看来,她赢了,对方应该不会主动攻击自己。
拓跋骁见她语气如此坦荡,似乎早已明白了自己的选择,心里对她又添了分欣赏。
大笑一声,“财物就不必了,不如用人头来补偿我耽搁的时间。”
身后的随从听出他的意思,忍不住驱马上前,小声劝说:“王,我们隐瞒身份,不是应该避免冲突吗?”
他说的是胡语,声音又小,姜从珚没听懂他的意思,但从男人的反应来看,他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应该是拒绝了。
紧接着他双腿一夹马腹,一马当先,提着杆银枪急速冲了过来。
众人下意识竖起刀挡在姜从珚身前,兕子和若澜姑姑更是用自己的身边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男人飞快逼近,然而不过是一瞬间,他便从路边与姜从珚交错而过。
骏马风驰电掣,携来的劲风将她的袖袍猎猎吹起,面纱翻卷如云。
姜从珚脑海浮出刚刚交错的画面,隔着距离对视时她就知道对方十分高大,但都不及临近眼前那一幕来得震撼。
两米多高的骏马上,男人几乎是座小山,携着万均之势闪电般俯冲下来,马蹄前所有人都变得渺小如蝼蚁。
等她回过思绪再看过去,男人已经加入了战局,跟羌匪激战到了一起。
玄马四蹄飞腾,他手提一杆银枪,力大无穷,犹如银蛇舞动,将羌匪生生挑起,在空中转了一圈,然后一抖臂猛地扔出,尸体落在地上竟硬生生砸出一个凹坑,血肉糊了一地。
其余人想围攻他,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他仿佛一头闯进羊群的巨虎,猛不可挡。
勇猛至此,竟没一人再敢靠近他。
而他率领的二十来骑,见首领率先加入战场,也跟着上前杀敌。
羌匪不过一群游匪,无法与正规军较量,更不要说对手是拓跋骁,不过片刻功夫,百人匪徒便被杀了一半。剩下的敌不过,见势不对想要逃跑,却被张铮率人拦住去路。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和碾压。
至战斗停止,羌匪被全歼。
己方除了一些人受些轻伤,竟无战亡。
张铮等人都做好战死的准备了,结果竟峰回路转,如此出乎意料。
对战果影响最大的,便是那个胡人。
他在脑海里把已知的各个胡将拉出来对比,却都对不上。
羌匪已了,拭完银枪上的血迹,拓跋骁不欲多留,正欲上马出发,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
“请等一下!”姜从珚叫住他。
“何事?”拓跋骁转过身,目光居高临下落在她帷帽上,似有几分打量。
很平常的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莫名带着威慑力,姜从珚下意识顿了下脚步,然后定下心神继续朝他走去。
等到他面前,姜从珚再次直观感受到男人真的很高,自己只到他胸口,估计快有两米了,一身修劲的黑色胡服包裹着挺拔的身姿,身上残留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犹如实质。
姜从珚胃里有些难受,那血腥的激战画面似乎又在脑海中浮现,让人有些反胃,但此时她只能强行忍耐。
离得近了,她看到男人的瞳色并不是黑褐色或棕色,反而折射出几分幽碧,令人想去窥探却又被其中的森意逼退。
在男人探究的目光中,姜从珚平稳地捧起手中的木匣,往前一递。
“刚才危急时刻,多谢义士相助。君不求资财,我见有义士受伤,家中有良药,对外伤犹有效果,请义士收用,以尽我微薄谢意。”
不管怎么说,对方终究帮了自己,避免了甲士们的伤亡,姜从珚心里是感激的。
她十分诚恳地表达谢意,对方却好像并不在意。
隔着面纱姜从珚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眼神在自己脸上转了一圈,最后才在木匣上停了瞬。
“义士?”对方有些古怪地品咂这两个字,随后哼笑了声,“你们汉人真有意思。”随即长臂一伸从匣子里抓起几个瓷瓶抛给身后随从,然后飞身上马一勒缰绳,骏马扬起前蹄,男人英姿勃发。
他侧过脸,“谢礼我收下了。”
骏马嘶鸣,黄土飞扬,马蹄飞奔而去。
姜从珚站在褐色的土地上看着他们奔腾远去的背影,垂下的眼眸中划过思索。
自汉以来,西域各国商人通过丝绸之路东进,中原地区胡人屡见不鲜,更不要说五十多年前的混乱,大批胡人南下定居,甚至不乏为汉人效力的。但以宏观视角来看,能融洽相处的只有极少数,绝大部分汉人与胡人之间都是仇视状态。尤其随着近几年梁国衰退矛盾加剧,胡汉之间的形势更是紧张到了极点。
姜从珚只盼着,这样一个人,以后千万不要是敌人才是。
收起思绪,姜从珚回到马车前,踉跄了下,忍不住扶着车壁捂住胸口。
张铮正安排人清扫战场,来询问要如何处理羌匪尸首。
姜从珚强忍住胃间的不适,慢慢直起身体,撩起帷帽,看着远处遍浸鲜血的土地,连道旁的枯草都被染成了鲜红色,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生疼。
她闭上眼睛,声音凉如残雪,一字一句道:“曝尸于野,震慑不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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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扫完现场,车队再次行进。
姜从珚上了马车取下帷帽,露出一张苍白的病容,四肢酸软无力。
若澜心中一急,连忙掏出帕子擦拭她额上细密的冷汗,又忙用手背探她额头上的温度,一边又想摸她冰凉的手。
姜从珚任由她摆弄自己,喉咙有些干,哑声说:“我想喝水。”胃里还是不舒服。
若澜忙叫兕子倒热饮。
兕子从陶壶中倒出来用指腹一摸,垮下脸,“姑姑,耽搁太久,暖壶里的水都凉了。”
若澜拧起了秀眉。
马车上不好生火,女郎身体又病弱娇贵,每次餐饭若澜都会让兕子烧一锅热水,灌入用厚棉巾包裹的陶壶中保温,以便女郎能随时饮到温水。
若没遇到羌匪,他们现在应该会找个地方生火造饭。
为了赶在天黑前抵达驿站,张铮命令队伍加速前进,此时刚出发没多久,若叫他停下,他肯定二话不说听从吩咐,但以女郎宽和的性子肯定不会这么干。
可女郎刚在外面吹了许久寒风,本就受了凉,如何再受得住这冰冷的水。
若澜半是心疼半是无奈,干脆捧起茶杯,打算用自己的手的温度捂热。
姜从珚见她如此,叹了一声,干脆从她手里夺下杯子,抬首浅饮了一口。
“我哪里就需要小心到这个地步,连口凉水都喝不得。”一口凉水下去,胸口处的反胃感终于有所缓解。
姜从珚前世病了二十年,每天都过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没注意就死了,今生活了十年,前面几年也一直在养病,随着年岁渐大调养了几年,她的身体也好转起来,不再是纸糊的了。
她已经小心谨慎了二十年,现在难得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她反而想放肆些。
去奔跑、去骑马,去肆意大笑,去做自己以前不敢做不能做的事,痛痛快快地活一回。
“姑姑,我现在身体比以前好多了,你别过分担忧。”姜从珚反握住若澜的手。
若澜垂下头,看握着自己的手掌,骨肉纤细,因为过于白皙而露出手背下青色的血管脉络,显得清瘦柔弱,但,不知不觉间,当初那个只能抓住自己一根手指的婴孩儿,此刻已经能抓住整只手了。
“要是女君能看到女郎……”若澜说到一半,泪意上涌,忽然悲伤得说不下去了。
前楚王妃张氏,十七年前自永明寺回长安时路遇匪徒,车马受惊难产而亡。
此刻再多的语言都苍白无力,姜从珚只是紧紧抓住她的手无声安慰。
临近午夜,车队终于抵达驿站,暂作修整。
路上还遇到一个流浪儿,奄奄一息地倒在路边,也不知他一个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姜从珚命仆人喂了他点粥水,勉强活命。
兕子不解,“之前遇到南迁的流民,其中也有妇人抱着快要饿死的婴孩儿求粮,那时女郎不许施粮,为什么现在却肯救这流浪儿?”
若澜姑姑却十分明白女郎的做法,对她道:“流民群聚时,若施一粮,余下的人必群起而抢,使车队遭乱,而这个孩子孤身一人,女郎良善,但救无妨。”
兕子点点头,终于明白了。
行善可以,但要先保全自身。
第二日,马车继续行驶上路,将近十日后,终于抵达长安城西昌门。
城墙巍峨,高达十丈,城楼上有持弓巡逻的甲士,楼下亦有城门巡检,盘查过往人士。
眼下大梁还维持着昔日大国荣光,作为都城的长安自是繁华不已,无数名人义士闻名而来,各地车马络绎不绝,甚至还在城门口造成了堵塞。
西昌门排起了长长的入城队伍,姜从珚他们也顺如流地排起队。
就在姜从珚快要靠近城门口时,远方那片安静的原野忽然间躁动起来,似有闷沉的雷声响起。
众人纷纷回头。
姜从珚仔细听了一会儿,倏地变了脸色。
不是雷,是马蹄声!
她从窗户探出半张脸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阵沙尘被狂风卷地拔起,数面旌旗在其中若隐若现。
姜从珚继续看。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犹如响在耳畔,震得人心跳怦然。
她终于看清,这是一队超过百人的骑兵,集在一处,似原野上一只奔腾的巨兽。
只是那旌旗的图案却很陌生,不是她知道的任何一家军队的旌旗。
她刚思索这是哪支军队,骑在最前面的两骑飞快奔来,高举着令旗大喊:
“漠北王到——”
“漠北王到——”
漠北王拓跋骁!
《梁书》载:(永安)十五年,春二月,漠北王骁,特使长安,平帝以佑安公主妻之,结两邦之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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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拓跋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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