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眼婆娑间,云玘忍着惊惧,身体下意识往金桃怀里靠了靠。
然后,她发现金桃在抖。
是了,野利义那双蛇一样的浅色眼瞳,第一次见的人,就没有不害怕的。
前世野利烈死后,她改嫁野利义,还曾因不愿直视他的脸,被他掌掴过。
他以为她瞧不起他。
察觉到金桃的不适,云玘挺身挡住她,蜷着手指揩掉眼角泪水,鼓起勇气,明知故问道:“你是野利烈么?”
她刚竭尽全力表演过,这会儿开口,气息不足,配着雾蒙蒙的泪眼,显得整个人姣怯怯的。
野利义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云玘身上。
她的皮肤比天芒山上的细雪还要白,嗓子比阿妈煮的乳茶还要甜,眼睛更是比天芒山脚的溪水还要清澈。
被高贵美丽的大齐公主用好奇的眼神注视着,野利义心底忽然升起一丝绝不该有的非分之想。
此刻,他希望自己就是义父。
“你不该那么叫王的名字。”
可惜,他不敢承认。
莫名奇妙的,他也不愿在她面前冒认。
于是,他只能如此回她。
汉话还是说得这样生硬难听,云玘漆黑眼睫落下又扬起:“名字不就是起来让人叫的么?还是说,其实你不是野利烈,所以才不敢承认?”
她话说得不快,但太长了,语气也不太明晰。
野利义听得不甚明白,只从捕捉到的只言片语里,揣摩出她在怀疑自己的身份。
野利使者站在一旁,心道不妙。
大齐公主的声音并未压低,这句天然纯真的好奇问语自然也传到了四面围观的人耳中。
他环视一圈,见就连那个蠢货王爷听此都震惊得面色一变,忙趋步上前,笑道:“公主殿下,我们主子对汉话只是略通几句,请您不要为难他。”
云玘还没作答,那使者又凑到野利义马前嘀咕几句,她皱眉,正要责他无礼,就见野利义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一手握拳抵肩,用戎狄语喊了一句。
他背后不远处的几十骑兵,看见他的动作,都齐齐下马,用一模一样的姿势,单膝跪在地上,放声喊起口号。
一时间,山呼海啸般的异族语言响彻在关外平原。
云玘不仅完全没听懂,还惊得花容失色,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明白他们在喊什么。
但她认出来,他们行礼的姿势,向来是只对野利王一个人做的。
“公主殿下,您不要害怕,”粗眉细眼的使者跪在地上说,“这是我们部落的最高礼仪,我们主子为之前冒犯您和大齐皇帝而感到深深的歉意,请您原谅我们,并跟随我们回到王庭成为我们的王后吧!”
野利义跪在自己面前,云玘眨眨眼,像做梦一样。
这个出身不详的卑贱蛮子,沐猴而冠,无耻至极。
野利烈在世时,他进出王帐,当着野利烈的面,尊称她义母,但目不邪视,仿佛帐中没她这个人,只有一团叫义母的空气。
背过野利烈,他时不时便要故意找借口在王帐里徘徊逗留。
或让她像侍奉野利烈那样替他净面倒茶、捏肩捶腿。
或拿来穿脏的衣袍袜靴让她替他清洗——他明知倘若被心胸狭隘的野利烈发现她在帐中藏有男子衣靴,她会死无葬身之地,但他还是乐此不疲。
她要是拒绝,等待她的不是耳光,便是汲水路上不知从哪儿打出来的石子牛粪。
向野利烈告发亦是枉然。
他在野利烈面前装得太正经,野利烈听了她诉苦,不仅不相信她的说辞,还责怪她蓄意挑拨他们父子,最后用鞭子抽了她一顿以示惩戒。
云玘暗暗咬牙。
野利烈若该死,眼前这人就比野利烈该死一百回、一千回、一万回!
“慧光。”霍闲过来,讪讪一笑。
他压着声音,生怕那个使者听见:“我问过薛元了,这礼确是他们那里最大的了。当初朝见面圣,那使者不过抱胸躬身而已,这会儿连王自己都跪了。可见人家王还是很重视你的。”
“那我还得谢谢他们?”
云玘面对霍闲,心绪平静多了,只是听了他的话,止不住冷笑。
一国之君在自己地盘上被慢待,这也好意思拿来说嘴?
霍闲搞不懂她身上突如其来的阴阳怪气是跟谁学的,但被她的态度刺得火冒三丈,登时大怒道:“你以为去了野利部是死路一条,难道此时回京你就能得了什么好?和亲不成,谈好的一切全部作废。失去的城镇朝廷收不回来,皆由你一个临阵逃脱的公主而起,这天下悠悠之口,你堵不住,恐怕到那时,你还是生不如死!”
收复失地不成,不怪朝廷派不出强军猛将,怪她?
这就想把罪责全推到她身上了?
她的手足兄弟,只会窝里横,云玘嘴唇动动,无言到说不出一句话。
“王爷!”金桃看怀里的公主面色发白,身子不停抖颤,不满出声,“您不要再讲了!”
霍闲瞪她:“主子说话,你个婢子插什么嘴!”
“你以为我怕死么?”云玘咬紧牙关,哽咽道,“若非刚才有人捣鬼,我现在已经见到阿耶了。”
她眼眶发热,刚止住的泪水又要往外涌。
云玘微微仰头,将泪意逼退。
而后挪动步子,近前对霍闲小声道:“如王兄所言,大齐既已没有我容身之所,那我便去王庭。我倒要看看,拿我换回了几座城镇,霍氏能不能国祚延绵至千秋万代。”
“霍云玘,你什么意思?你敢咒皇帝?你怎么这么恶毒!”
霍闲难得反应快了一次。
可惜云玘没功夫再理他,野利义还带着骑兵跪了一地,等她回话呢。
她转身,问使者:“我可以原谅你们,也可以跟你们去王庭。但有一点要说好,我是出嫁,不是卖身,你们是来迎亲,不是结仇,有异议吗?”
使者在她说话的过程中,便实时译给了野利义。
故而,她一停下,野利义就盯着她的脸缓缓点了点头。
“那好,”云玘淡淡扯起唇角,笑了笑,“婚礼对女子来说,是一生一次的重大日子,依照大齐的规矩,娘家人是不能缺席的。可我耶娘已逝,这些人千里迢迢来送我出嫁,他们就算是我的娘家人。”
“出嫁时,我不仅想要天神的祝福,也想要自家人的恭贺,”她柔亮的眼瞳一转,最后将眸光定在野利义面上,“这不过分吧?”
使者传达完她的话,野利义神情一顿,等望见她柔波似的美眸,他眼神闪烁,又一点头,说:“都答应你,可以走了么?”
话说得急,大概怕她还要没完没了地提条件。
云玘没想他会答应这么快,顿了顿,道:“暂时没了。”
野利义听懂了这句,立即起身,吩咐使者去传话,准备出发。
使者四处奔忙,这边送亲队伍得了话,起初不敢相信,还是霍闲出面下令,才都收整车马,一路往后传递消息。
薛元恍然若失接近云玘,悲怆道:“公主……”
事情这样定下来,云玘也觉离奇。她看着薛元道:“他不会再阻止送亲队伍踏上王庭的土地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薛元摇头,“臣是惭愧,未能阻止这桩婚事。臣实在不知,陛下竟会在未曾收回城镇的时候,就匆忙决定和亲,否则,臣豁出这条命,也要上谏劝陛下收回成命。”
大抵人老了,把生死看得很淡,一张口动不动就是豁出性命。云玘有些想笑:“薛大人还是好好活着吧。”
回婚车之前,云玘看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徘徊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野利义,说道:“你要是违背了跟我的约定,偷偷在路上甩掉我的送亲队伍,叫你死后葬不进天芒山,永生永世都做个孤魂野鬼!”
天芒山是野利氏的圣山。
野利氏世代生于此,葬于此。
传说死后葬入天芒山的人,灵魂会得到真正的安息。
“哈,公主还知道天芒山呐。”使者乐了,将她的话转告野利义。
野利义目送那道倩影钻进装饰华丽的婚车,闻言一笑,觉得故作凶狠威胁人的公主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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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桃扶云玘在车内软毯上坐好,捧着银壶往铜盆里倒了水,端过去替她拭汗净面。
“今儿多险啊,您看,差点把脖子划伤了。”金桃说着又翻出药膏,要给云玘涂。
云玘推开眼前忙得团团转的金桃:“连皮都没破,矫情什么。我要躺会儿,出去盯着,再有什么事,进来叫我。”
她在日头下晒了那么久,又耗费心力说了那么多话,又累又渴,眼下只想喝口水,再躺着静一静。
金桃委屈收了药膏,坐去外面。
这一趟,马车悠悠行进,绣褥香枕轻绵柔软,云玘迷糊合眼,车厢晃动间,好像回到了幼时被阿娘抱在怀里哄睡的时候。
没多久,云玘被金桃推醒,她睁眼,看着车顶,缓了缓神,开口问:“怎么,到王庭了?”
“不是的,”金桃圆圆的脸上表情古怪,“是解世子,他一直驱马不远不近地跟在我们车后面,刚才他竟赶到车前问奴婢,您手腕怎么样了?我说没事啊,他就骂我蠢,还让我马上进来确认呢。”
云玘闻言愣住。
原来,他一直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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