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季云鹤赶到烟城医院已是凌晨三点,江濂紧随其后。急诊手术室外,一个女生坐在椅子上,后背挺得笔直,望着手术室大门。

“小梅姐。”

“小鹤,你来了。”

季云鹤看了看“手术中”三个红字,艰涩地问:“怎么回事,上周末电话不是还好好的吗?”

小梅揪着手指,又难过又自责地说:“是挺好的,早上我量血压还挺正常,晚上我照常巡视,突然听到房间里出现东西跌落的声音,一看是爷爷从床上翻下来,意识不清,就赶紧打120急救,医生初步诊断是突发脑梗。对不起啊,小鹤。”

季云鹤哑然,喉咙干得发疼,脑子里一片空白,六神无主,身形轻晃了一下。肩膀搭上一只有力的手,他回头看到江濂冷静的面容,心稍微安定一些,深吸口气,反过来安慰小梅:“不用说对不起,我得谢谢你及时发现,你先回去休息吧,守了这么久肯定很累,后面有我。”

小梅哭丧着脸,看了眼紧闭的大门,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个男人,便点点头,先行离开。

人走后,季云鹤失魂落魄地呆着不动,紧紧盯着那块红色指示灯。许久江濂握着他肩膀推到椅子前坐下,他回过神意识到还有人在。“你要不去酒店休息吧,我,我,自己在这就行了。”

江濂双唇紧绷,视线下落到季云鹤的头顶,看着对方因着急赶路导致头发凌乱不堪,从来不肯轻易屈服的脊骨压得很弯,第七节脊椎从衣领里滑出来,突兀地顶起。他默不作声地坐到旁边,用手机发送完一条消息,再无其他作为。

视野里的鞋从正前方转移到侧面,季云鹤盯着看了好一会,无力说出其他话。他在江濂这早就没有体面可言,故作坚强毫无意义。医院走廊冷寂无声,至少他不是一个人。

天光大亮,走廊尽头传来动静,红色指示灯总算熄灭。医生从里面出来,季云鹤急忙迎上去,“医生,我爷爷怎么样?”

“目前状态尚好,还需要转到重症病房观察24小时。”

接着老人被推了出来,季云鹤一路跟到重症病房,隔着玻璃窗,穿过忙碌的医护,找到那张大半埋在氧气面罩下的脸,整个人几乎丧失所有感知能力。

医院的人逐渐多起来,就诊的病人家属,来往推车送药的护士,嘈杂声不断。江濂落在季云鹤后面,面无表情地望着那道略显蹒跚的背影,旁边陆续有人横穿,几次相撞都没吸取教训。他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抓住季云鹤的胳膊,快步将人带出医院。

两人来到附近的早餐店吃饭,各自点了一碗面。季云鹤动作迟缓地掰开一双筷子递给江濂,声音有气无力:“你回B市吧,我要留下来。”

江濂的目光从半空的筷子移到主人脸上,半响接过来,冷淡地说:“走公司请假流程。”停顿一会轻声补充:“可以多请几天。”

“嗯。”

相顾无言地吃完早饭,他们在路边静静站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江濂叫的车到了。通过后视镜,他看到季云鹤默默立在人群中,周围的人或结伴或打电话,唯独他的身影如同一颗寂寥的枯木。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返回去,就像冲动地大半夜跟过来一样,没有道理的。

“停一下。”

“咋啦?这里不能停车。”

“算了。”

季云鹤回到医院,倚靠玻璃窗望着病床上的老人,旁边的心电图跳的很慢,数字始终低空起伏。他恍然有种诡异的似曾相识,十四年前奶奶便是这样躺在里面再也没有出来,一股恐惧油然而生。

彼时年幼,他尚且不能正确认知生与死的意义,若干年后,那枚子弹在午夜梦回时正中眉心,打湿了一片枕巾。而如今的他已经不会再后知后觉。

不远处爆发一阵哭天抢地,季云鹤的注意被强行吸引过去。护士推送安置遗体的车子被家属拦住,簇拥的男人女人伏在上面恸哭,膝盖软绵绵地跪在地上,远远旁观的不少人触动地抹上眼泪,这里的人随时都有可能经历这种情况,感同身受太过轻而易举。

过后护士推着车离开,男人抱起几近昏厥的姐妹或是妻子消失于众人视野,走廊出现长久的安静,低声私语慢慢从人群中扩散开来。

收回视线时,他看到悄悄合十的双手,看到彼此安慰的打气,看到呆滞无神的眼睛...一幕幕相似的画面,如走马观花不断地在眼前放映。

中午出去吃饭的人空出几个位置,季云鹤挪到空椅上。几个小时过去,脑海里几经纷杂变幻,又回到空白。时间在他这里似乎变得越来越慢,二十四小时才过去五分之一。

“哥哥,这是我妈妈的位置。”一个小女孩跑到他面前说。

“你坐吧你坐吧。”女人拉回女孩,不好意思地摆手。

“抱歉。”季云鹤起身让出位置,没看女人一眼。他很怕在她脸上看到熟悉的祈求神情,人总是潜意识害怕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东西。

他重新靠上墙壁,身心疲惫的精力不足以支撑太久,很快滑到地面,蜷缩着,等候着。除了枯等,再没有其他事可做。

“哥哥。”先前的女孩叫醒季云鹤,抿着嘴羞涩地微笑,递给他一颗糖,等不及听到谢谢,即刻跑回母亲身边。他盯着掌心里橙红色的糖,像火焰,像刚刚跃出天际的太阳,也像迟暮的落日。

他含着糖朝女孩扯起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是橙子味的。然后头抵着墙面,眼神涣散地望着上方,仍由糖果融化,甜蜜顺着咽喉流到胸腔。

四点到ICU探视时间,季云鹤换上防菌服进入病房,“滴滴”的声音敲击耳膜,直面爷爷生命垂危的病体,眼眶酸涩难耐。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小翼翼覆上爷爷扎针的手背,哽咽地说:“爷爷,我是小鹤...”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从小时候的事开始说起,说小时候爷孙俩偷买零食吃,回家硬着头皮吃饭吃到撑,说爷爷给他开家长会,结束后一起去游乐园,说不会做饭的爷爷第一次下厨烧坏锅最后只能下馆子,说爷爷含着眼泪吃他煮的长寿面,说他每次竞赛回来爷爷总会备好小蛋糕,说一起坐高铁去大学……

突然季云鹤感觉手掌被弹了一下,他不敢置信地呼唤:“爷爷?”

“鹤...”

“是,是我,我在,小鹤在呢。”

他擦掉眼泪,倾身贴到氧气面罩边上,紧紧拽着爷爷的手指,说:“爷爷,你快好起来啊,我就您一个亲人,还差两个月就过年了,你别扔下我一个人。”

“要…好…好好…的。”

季云鹤很想赌气说不要,为什么他一定要好好的。你们这么爱我,却一个个那么狠心地抛下我。职业信仰排在他前头,疾病又不肯收手,凭什么要求他好好地活下去。

“好,我会好好的,爷爷,你也要好好的,就算为了我行吗?”他终究不愿意让爷爷遗憾。

老人布满褶皱的眼角淌着泪,无法完全睁开的眼睛模糊不清,嘴唇还在艰难地蠕动,“乖…啊…鹤…要…好……”

季云鹤咬了咬牙,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只能不断地点头,发出痛苦的气音。

半个小时眨眼过去,他从病房出来,借助墙壁承接脱力的躯体,在护士的提醒下换掉防菌服,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缓缓地沿着墙面蹲下,头埋进膝盖里一动不动。

时间从不预留缓冲的机会,正如生命不会有重来的可能。走廊上的人离开回来再离开,都注意到病房外墙根处蜷缩成团的人影,可怜无奈又安之若素,陷入苦难中的人哪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怀其他人。

夜晚的医院多是安静的,特殊情况不外乎是某个病人病情突发需要抢救。季云鹤被声音惊醒的时候,身体已经没有知觉,狼狈地爬了小段距离才堪堪起来,跑到手术室外,那盏红色指示灯亮起。

风从四面八方袭来,灌进衣服里,他下意识地缩起来,再缩起来,直到密不透风,苍白的嘴唇不再哆嗦。红光一直充斥着眼眶。

会所内,江濂盯着桌上的杯子出神,一晚上起码有五六次都是这种状态,每次都维持个十几二十分钟,想不注意都难。

另外三人用眼神交流着情况,示意对方询问,你来我往争不休,最后宁思远受不了,移到江濂身边抬手晃眼睛,推他的肩膀问:“干嘛呢,这么魂不守舍?不会是担心季云鹤吧?”

江濂眼睫颤了颤,斜眼觑了下宁思远,拿起酒杯冷淡地反问:“可能吗?”

“老年人生个大病基本凶多吉少,真出事,小鸟可就成孤儿了。”

“不会说话就闭嘴。”

高进嘶了声,跟看外星人似的打量江濂,五官扭曲地说:“没听错吧,你心疼啊?”宁思远皱了下眉,看向江濂的眼神越发深意。

江濂张口欲反驳,桌面的手机亮起。他腾地一下站起来,面上浮现几秒迷茫的挣扎,然后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开。

“什么情况?”高进疑问。

“大概被你说中了吧。”顾华森幽幽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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