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商品要明码标价”

雷亭在中考中取得了优秀的成绩，她执意离开这个谣言的沃土。

这是她坚持的第一个抉择，她的家人也理解。

他们家无权无势又没钱，只能靠她自己的本事去考取更好、更远的学校。

她成功了。

她的高中是一个没什么熟人的学校，但难免有几个同校的人也来到了这里，但雷亭不熟悉他们，对方也和她没有深仇大恨。

雷亭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

开学之前的暑假，母亲带她去买衣服。

“你个子这么高，胸这么大，屁股也这么大，都不好买少女的衣服裤子。但是吧，屁股大好生养！少遭罪！”

雷亭沉默地在大码店买下了几件过分宽松的衣服裤子，衣服一定是长款的，好遮屁股。

为什么现在的衣服裤子都这么小？自己有这么胖吗？

仿佛被标注了“热门”和“冷门”，自己就属于冷门的，正态分布的最右端之一。

可自己的BMI指数非常正常。

只不过骨架大点儿，某些部位“玲珑有致”，总不能做削骨手术或者吸脂手术，她还没成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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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她选择了住宿，室友都是各个城镇过来的女生，每天学习还算刻苦，也都为了考上好大学拼命努力。

“我想考上考大学，做个大人，可以每天画美美的妆，也不会被老师骂。”

“考大学，找工作，赚钱，有机会找个宠我的好男人，一起过日子。”

“我要考大学给家里争光，赚钱给家里买房子，给弟弟攒彩礼。”

“家里人逼着我好好学习，我也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先好好学习好好考试吧。”

“好好考试，让家里人有面儿。”

“我想……去大学，做数学研究，把数学的魅力发扬光大。我喜欢这件事。”

只有雷亭的愿望最不接地气。大家也都笑笑，没有当真。

她一直喜欢数学。唯有这件事她不愿意放弃，她想要在数学的海洋中畅游，挖掘数学背后的秘密。

“别学那么难的，多费脑子，人都黑瘦了！选科时学个政治，以后好考教师。数学老师都行！”母亲总是觉得她在说笑，“你要是个男孩子，我就不劝你了。”

雷亭的目光微微暗淡，争辩了几句。

“我的数学比男生考得好，我为什么不能学？”

“不是不能学，你以后要是学了数学，做研究非常辛苦，回头可怎么顾得上家里？”

“男生就不需要顾家吗？”她握着拳头反问。

母亲沉默片刻，“你看你爸，一年都不回来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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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的时候，她的堂姐雷汉伟打工间隙回来住，带着新款游戏机，邀请雷亭到家里一起玩。

她十分感兴趣，看着角色的小人灵活地闪避着冰锥与火焰，看着主角击杀怪物，还有经营养殖……似乎比手机上的一些小游戏要更有意思。

“以后赚了钱，离开家住，就可以自己买游戏，别人管不着。”雷汉伟往沙发上一瘫，一跷二郎腿，“主机游戏，电脑游戏，有很多好玩的大作，剧情玩法画面音乐都可圈可点。真遗憾我当年有时间的时候被看着不让打游戏，现在啊，缺什么补什么，但是上班已经够累了，哪有兴致一直玩呢！”

傍晚，雷亭的母亲过来接她。

“女孩子家家的，别玩游戏！去了网吧就回不来了！小孩子什么都不懂，雷汉伟，你别带坏了她！”

雷家姐姐直撇嘴，“小孩子怎么就不懂了？我弟天天打游戏都不见人，我休假她放假，玩会儿游戏怎么了？”

“你弟那是我们家的独苗！要不是顾不过来，我也给亭亭生个弟弟！”

雷亭的眼睛微微一睁，按键卡在那里。

小人儿跌到地刺里，惨叫着留下鲜红的GAME 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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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一个宿舍，但雷亭没有经常和室友们一起玩。不论是平常下了自习出去找夜宵，还是周末不回家，她们去市里找点放松的娱乐项目时。

“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走，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寂寞？还好吧，我有很多事可以做。”

雷亭没有和她们去参加剧本杀，来到了郊区的公园湖边，找个僻静的位置，打开一册《线性代数》。

风景好，空气好，也没人打扰……

“小妹妹，你是一个人吗？”

雷亭心里有点躁，自己刚翻开书，就有不长眼的搭讪。

戴着棒球帽，叼着一颗烟的青年从她身后伸出脑袋，嫌恶地看了看满书的数学符号，转向雷亭皱起的眉头时，忽而变成一张笑得猥琐的脸。

“我叫张三，你长得很像我妈的亲戚。”

雷亭皱着眉头把书合上，不接茬。

“你很像我妈的儿媳妇。”

雷亭有点胃疼，拎起书包，站起来要走。

“哎美女，别走啊，认识一下，加个好友呗？”

被挡个正着。雷亭绷紧了身体，抱紧了背包和书。

“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女孩。和我们学校那些烂婊子不一样，美丽纯洁像个天使，没谈过恋爱吧？哥让你体会一下什么叫□□……”

雷亭立刻转身拔腿就跑。

“小贱人，想跑！”

那到底是一个街溜子似的青年人，赶两步就抓住了书包带。

“放手！把包还给我！”雷亭气得涨红了脸，不断地往身上扯着背包，不断地后退，却又不断地被欺近一步，“离我远一点！”

但她无助的张望配合着尖叫，像极了任人拿捏的小奶猫。

郊区的公园很偏僻。

也许这里的湖曾淹死了人，这里的树下曾有人埋尸，也许曾经晨跑的女孩在这里消失无踪。

雷亭咬牙切齿，拼命想要挣脱出魔爪。但自己的背包里有钱包和证件，她不能丢下。

“小贱人，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哥哥道个歉，哥就宠你。”

“哕。”雷亭后背发毛，“来人啊！抢劫了！救命呀！”

声音穿过湖面，惊起微澜。

这一嗓子还真就叫来了人。

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个子高，长得壮，满脸正直，西装革履，看起来二十六七岁。

“你在干什么？我要叫警察了！”他厉声斥责。

“晦气！”张三把被咬呲儿了的烟往地下一呸，甩开手里的书包带，三步一回头，“小婊砸，你下回来，我准要把你拉进小树林！”

“快滚！”

雷亭的手还在抖。

那个青年微微松了口气，靠近了雷亭，“他从你下公交就跟着你。我不放心，就跟了过来。”

十五六岁，正是一个单纯的年纪。

“谢谢您！”雷亭感激地向男人鞠了一躬。

“我叫包博，正在读旁边的学校读研二。”男人轻轻笑了笑，“你现在欠我一个人情哦，我们加个好友，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和我说，我来帮忙。”

在得知雷亭刚刚上高中的时候，他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以为你已经工作了，是个模特呢！我大你十岁，你叫我一声哥也不亏。”

雷亭低头看着遮住自己大半个身子的外套，抬起头，看着离自己似乎过近了一些的包博，“包哥，谢谢你。”

包博很贴心，时常对他嘘寒问暖。

虽然学校说不要早恋，但一个成熟稳重，愿意听她倒苦水，帮他找数学研究文献，和她分享生活的成年男人总是有些谜一样的吸引力。

若有若无的暧昧尚未迎来身份的承诺。

“亭亭一定是恋爱了！”室友小声说着。

但雷亭的成绩倒是一点不落。

“不许和别的男人好，离你的同学远点，只有我能保护你。”那个叫包博的男人渴望成为她的全部，也拥有她的全部，“等你成年之后……高考完，我们正式谈恋爱，把你的第一次交给我，我会对你很温柔。”

雷亭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试探的手。

她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告诉过她，“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这些地方不要让别人碰。”

哪怕是这个对自己很好的人，似乎也不应该这样。就像是那些故意触碰自己的咸猪手，不论年轻年长。

他比自己大十岁，他有经验，有阅历，也会洞悉小女孩的心。

“抱歉，我太着急了。再过几年，我等你。”他浅尝辄止，恢复了礼貌的笑意。

“那么，高考时记得报考星都的学校，我也去星都找工作，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我可以供你吃穿用行，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对你好。”

雷亭犹豫着，“报志愿的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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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年，又是一个人群两极分化的时间。

班里一些同学之间流行着某个打分网站。

“给网站贡献一个极品高中生。”

——高二时，年级组织了联欢会，雷亭也被拉上台，和其他同学穿上了影楼装。

“为什么这衣服这么贵，料子这么少？”雷亭质问选装的同学。

她翻个白眼，“没事儿，押金会退给你，到时候我们表演完就退货，全额退货。至于这个样式，不是成年人里面最流行的么，你就别像个保守的乡巴佬一样指东指西了。”

“可是……”

“行了，你穿上去肯定好看。”

同学们被打了浓浓的妆，站到台上翩然起舞。

均码的衣服紧绷绷的，有些地方又宽松得必须加上别针，还要防止走光。

雷亭参加完联欢会，整个人都快喘不上气，满脑子只觉得自己在舞台上仿佛被扒了个光，每时每刻都在担心。

就是她站在舞台上的模样，被从各个角度拍了个遍，传到了这个网站。

“身材评分99，颜值88，又白又瘦又是熟的高中生，谁娶谁幸福。欢迎大家评价。”

“求图包资源，求更多！可付费！”

“这么好看的妞是不是福利姬啊？”

“我要出钱包养！给个地址！”

以至于某天雷亭喝着盒装牛奶，微微咬着吸管刷题的时候，突然听见了有人在窃窃私语。

“听说她以前是个公交车，看她的样子，口起来一定很色。”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逼得她冲向卫生间，把刚喝下去的牛奶呕进了洗手池。

肮脏的场景让她一阵阵地晕眩。

心脏像是被什么攥紧了，血液猛烈地涌向了脑袋。

她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也不是初中时懵懵懂懂的被害人，她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意思，那些人只因为她是女生，有着傲人的身姿，凝视着她，想把她当做可以挑选的商品衡量，意图占据她，而没有过问她。

我不知情，我不同意。

一瞬间，她决定要离开这里，她要听包博的话，去星都这座大城市。

但在此之前……

她试着深呼吸。

雷亭回到宿舍，主动问起了室友们。

“咱们班好多男生是在做什么评分，你们知道吗？”

室友们面面相觑。有一个室友小声说道：“好像是……颜值评分，据说亭亭你排得很靠前。”

就像是摆在商品栏最上方的“畅销”“爆款”，是浏览者们最喜欢的款式，梦中情人，更是不需要花钱就可以评价并“玩到”的虚拟情人，是他们的赛博后宫。

雷亭沉默地握着床栏，感受到了强烈的冒犯。哪怕室友甚至还羡慕她排名在前。

“网址有么？”她压低声音。

“不知道，他们不告诉。”

雷亭没有气馁，直接在搜索引擎和社交网站上查找起“颜值评分”的网站。

一查之下，还真是令人咋舌。

不止一个评分网站，更有几个网站打出了“宅男优选”“极品美女鉴赏”的名号。

雷亭窝在床帘里，闪着气愤的泪花儿，找到了那个秘密的评分网站。

位于高中生专区首页的她正一脸僵笑，不知情地“热舞”。

某张图片的名称是“越骚越痒……”

雷亭强忍着不适，在后面的图库中看到了角度诡异的画面。

自己的桌斗下方，藏了正对着她下身的摄像头。

她只是去捡起掉落在椅子上的曲别针，却被脑补成在课堂上做什么不可描述的动作。

她几乎要把电脑一巴掌拍碎。

雷亭想尽办法联系上了一个法律系专业的受害者。

“我只是个不专业的学生，现在的我只能求助成年人。我要备考，没办法解决这件事，但我痛恨这件事。请你帮帮我，还有我们！”她坦诚相告。

对面的姐姐立刻答应下来。

高三第二学期的期中考试。

“成绩下滑了三名，又下滑了两名，已经从高三开始摸底的年级第二变成了第十二！跟老师说，是不是因为早恋？”班主任冷着脸。

“不是。我没有恋爱。”

雷亭现在想起一些男人的嘴脸就恶心。哪怕是包博，也让她感到惶恐。

“有人看到过你在校外和男生在一起。”

雷亭皱眉，“这就是谈恋爱吗？我只是和他正常吃个饭，聊聊天，让他帮忙。”

“那你说，怎么回事？”

“成绩浮动很正常，我会慢慢调整。”雷亭的内心其实有点埋怨。对于年级一两百的同学，上下浮动几十名，老师都不会关注，反倒是她差了十名就要上纲上线！

但她不想把网站的事情说出来。毕竟，桌斗下的摄像头已经被拆走了，其他地方如柜子，甚至卫生间、宿舍门，她也检查过，没有。

她告诉室友可能有摄像头的事情，但从来没抓到过，也没办法证明。

她做了几天噩梦，身边是一圈人，男女老少，把自己当成动物园里的动物，扒光了围观。

这个网站让受害者受到羞辱，让受害者不愿意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但雷亭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有结果，只是她什么都不懂，很难参与进去。

老师点点头，苦口婆心劝了几句也就放人。

到了雷亭高考这一天，她刚心情大好地考完数学，就发现一条热搜爆了，甚至比每年的高考热度还高。

一场关于评分网站的官司掀起了轩然大波。

49名女性联名，邀请了3名优秀的女性律师，上诉多家颜值评分网站。

包括窃取某大学个人信息并公开评分的，用偷/拍素材发起评分的三个网站，以及对应的三个站长。

站长里有这所大学的学生会副主席，一家互联网企业高管，还有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退休老工程师。

雷亭拿着手机的手不断颤抖。

她等到了这一天，这是一场反抗凝视的战斗。

评论区中，更多的女性表达了同样的愤慨，但也有人说这是“小题大做”“女的就是事儿多”。

要是有个网站，专门评男人的□□有多长，你说他们会不会急着举报呢？

雷亭发挥十分稳定地完成了第二天的考试，在蝉鸣声中走出校园。

结束的那场考试，父母来接了她，她也看到了站在树下偷偷看她的包博。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包博的眼神像是在窥伺猎物。

这个男人明明已经研究生毕业，却像是没有工作似的，时不时幽灵般出现在学校周围，在聊天软件上却和平时一样，热情温和。

“恭喜你，我的孩子！”母亲眼含泪花，拥抱住比她还高一点的女儿。

父亲在旁边无动于衷，只是微笑，却看不出什么欢喜似的。

——或许是因为，女儿早晚会嫁出去。

雷亭的志愿全都报到了紫微国的首都，星都。从数学最厉害的星都大学，一直到兜底的师范学校。

报志愿的时候，她和母亲争论了很久，一定要学数学，一定要去星都。

她的成绩也确实能在星都去一个好学校。

暑假，包博跟着她来到了他们家门口，像是个跟踪狂。

“你不要到我家来。假期之后，我会去上学。”

“我想和你有进一步发展，我喜欢你，每天都想看到你。”

雷亭犹豫了一下。

“我们……到星都再说吧。”

“你现在就回答我，不然我们从此绝交。”

雷亭搜索着过往的接触，为他找了个“他或许是惦记我很久”的理由，带着强加给自己的歉意，微弱地同意了。

“你是个大人了，要对我的承诺负责。做我的女朋友，我喜欢乖一点的听话的女孩。”

雷亭有些后悔，但又想，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下，虽然有年龄差，对方对自己也很好……

“我们到星都再见面吧，在家里不太方便。”

包博同意得很快。

不知道为什么，雷亭没有觉得松了口气，却觉得包博像是个巨石，将自己牢牢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