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传闻河神是女子,年少时坠河而亡,缇首村是离河神坠亡最近的村子,为讨河神欢心,每二十年的祭祀会专选未及冠的童男子献给河神。

如果这世间真的有河神,也应当是个少女才对。

而且,他娘曾和他说过,现今世道,神佛和妖鬼共存,妖能幻化出和人一样的面貌和衣服迷惑凡人,这渭水总发生一些奇诡怪异的事情,这个人,不会是妖怪吧?

一瞬间,小孩警觉起来。

村里不通外人,为了准备祭祀大典更是封村了一个月,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不是他救的他,但他又出现在这里?

没有这么凑巧的事......

他沉默地爬起,祭祀没有成功,这可如何是好,不知道河神大人会不会怪罪于他。

他走到河边,青绿色的芦苇杆才刚刚抽芽,河水被蓝天倒映的深不见底,风一阵吹过,水面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这条淮河是缇首村的母亲河,他们仰仗这条河灌溉农田、繁衍生息,若是因为祭祀出错,导致天降灾难,简直不敢想......

头发丝黏在脸上,还有水珠滴答淌下,他抹了把脸,下定了某种决心,铆足劲便往下跳。

岂料双脚才刚离地,立刻又被一股浑厚的力量拉了回去。

他一下摔在地上。

正当他呲牙咧嘴的时候,眼前出现那个年轻男人的面庞,他居高临下睥睨他:“为什么还要往下跳?”

“你不知道,”小男孩满是少年人的倔强:“我们这每二十年都要献祭活人。”

“献祭?给河神?”那男人眉毛高高扬起,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对,每二十年都要选一名尚未及冠的男子......”他面有难言之隐,支支吾吾:“给、给河神,冲喜。”

天空突然降下一道惊雷。

男孩身躯一抖,他惊恐地看向河面:“完了,河神大人没看到新婿,河神生气了。”

“......”男子闻言,脸色一黑。

他不知从哪翻出了一本深蓝色的破旧册子,抽绳泛着金色的光芒,手覆在空中,虚虚翻页。

那册子随着他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看完记载的最后一页,小孩感觉他能气的背过去。

“难怪是这幅模样......给河神冲喜?是哪个人想出来的?”

“不、不知道,我是第二十五任河神的相公......”

“闭嘴。”冷冰冰的语气。

小孩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

“回家去吧,河神不需要你祭祀。”说完那个册子金光一闪,便化作流光闪进了他的衣袖中。

他双袖一拂,抬脚就要走,岂料听到这小孩小声说道:

“我不能走。”

“巫祝说了,我和河神已经举行过天地仪式,我生是河神的人,死是河神的鬼。”

又要送死?

男人眉心跳跳,有些不耐烦了:“你们凡人可真是......”

榆木脑袋。

他俯下身子,伸出如葱段般细长的手指,眼看那指尖离他越来越近,小孩害怕地咽了咽口水,颤颤悠悠地闭上了眼。

这妖怪要杀了他吗?

却只感受到一点细腻的皮肤相触,而后带来一抹清凉。

好像不痛?

他不是要他的命?

男人轻点他眉间,探查片刻后怔松道:“原来如此,命该如此。”

待那片刻的清凉离开后,他听到这男子慢悠悠说:“那你记得去了冥界可别说是因为河神死的,只说自己溺水而亡,记住了吗?”

说罢就要离开此地,这不管不顾的模样倒是轮到小孩不解了:“啊?”

刚才还不想他死,怎么突然又巴不得他死一样......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他突然觉得变扭。其实、其实,他也不是非得献祭......

有谁是真的想死呢?

自己想死和被推着死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而他本就有一丝不甘心的念头,如今察觉他要走,立马拉住他的衣袖。

这一下子爆发出来的求生欲让男人行动受阻,他低眸扫了一眼:“松手。”

“不松,你要去哪?能不能带着我?”

他早就看出来了,这人是好妖,不然也不会阻止他跳河了,刚才也没杀了他。

男人冷漠地打量这个脏兮兮的孩子......这孩子还算聪明,与其去死,不如赖在他身边。

不过他想错了,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裴枕眯起眼睛。

说来糊涂,他竟然救了个命数已尽的凡人小孩。

赶走好了。

“你信不信,我专吃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孩。”他雪白的獠牙伸出,卡在他淡色的唇边。

小孩顿时哭丧着一张脸,闭紧眼睛不再看了,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堆:

“可是我只能跟着你了,回去要么被打死,要么被丢到河里,左右都是一个死,不如跟着你活得久一点,我什么都能干,我可以当你的下人,伺候你穿衣起床,还能帮你狩猎,帮你抓点小鱼小鸟吃,你、你能不能不吃我?”

*

“别,别吃我......”睡梦中呓语的声音响起。

裴枕看他的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听他在梦中的惊呼,一点愉悦闪过。

他煞有其事地轻轻拍打他的脸颊:

“醒醒,醒醒,谁要吃你了?”

他昨天查看了一下神录薄,生死栏那一列显现出了二十四个人的名字,旁边红色字迹的“事由”那列,无一例外写的是:给河神冲喜。

这二十四人的因果一下子全背在了他身上,连带着损了他的功德,就连人间供奉了五百年的香火也抵消不了。

二十四个人的生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如果九重天追查起来,他免不了要受一顿天罚。

那滋味听说堪比抽筋扒骨,虽是看上去毫发无伤,但却能削掉几千年的功力。

他成仙至今也不过才三千一百多年,只听昔日好友句芒说过,几千年前有仙人动了凡心,私自下界与凡人暗通款曲,被天帝发现后赐了天罚。

如今千年过去,那凡人早已化作一捧黄土,而那仙人还被关押在九渊里自甘堕落……

想来因为一时私欲折损自己的修为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这千年来他恪守河神本分,未曾做过僭越之举,甚至不在凡人面前露面,没想到还是在神职本分上出了差错。

他必须得在九重天发现之前,把这二十四人所折损的功德攒回来,抵消因果。

而这孩子在他身边......

裴枕看着他稚嫩的脸庞,一边将他拍醒,一边神色复杂。

他命数该绝,但倘若他不愿意死,他也确实不能对他怎样。

身为神明,不能轻易杀人。

况且,得了这么个人在身边也有利,一来多一个遮掩身份的帮手,二来这孩子命格奇绝,能帮他吸引妖鬼,他攒功德也更顺利一些……

突然那孩子一脸惊恐地睁开眼,胸膛起伏的十分厉害,想是做了什么骇人的梦,冷不丁一睁眼就看到他,更是吓的叫了起来:

“啊啊啊——”

他遮去眼眸中不耐烦的情绪。

还是想简单了。

带着一个喜怒形于色、动不动就被吓到、年纪这么小、还没有一点法力的小孩,能帮到他什么?

“你叫什么?”不是很和善的语气。

那孩子似乎缓过来一点了,整个人都缩在墙角,但似乎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还是鼓起勇气抬起湿漉漉的双眼与他对视:“我、我叫沈迟。”

“哪个迟?”

“我娘说,是春日迟迟的迟。”

“哦。”裴枕面无表情。

山洞中一下陷入沉默,沈迟深呼吸几口气。

在村里,每个问他名字的都会反问“你怎么叫这个名字?”

不如他们的沈安邦、沈有才、沈大志、沈发财......这些名字寓意好。

但是眼前这个男人,既不关心也不好奇,问他名字,估计也只是方便之后好使唤他罢了。

他马上收好自己的情绪,一瞬间便有了当随从的本分,低眉顺眼起来,然而还不待他问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他的肚子就“叽哩咕咕咕”地叫了起来。

沈迟“噌”一下脸就红了。

算起来,他只在昨天早上匆匆喝了一碗青菜稀肉粥,就被他们五花大绑起来了。

被架着穿上了新婿服饰,带到他到了河岸,被三四个人盯着不能动,一直到歌舞完毕、诵经结束、巫祝领着村民三跪九叩焚香迎神结束后,他便被抬着,投入了河中。

沈迟看他面色尚可,没有半点劳累饥饿的模样,拿不准这个妖怪要不要吃东西,也不知道他吃什么,于是只能试探道:

“要我去弄点吃的吗?”

裴枕的脸上似笑非笑:“你说呢?”

沈迟脸色顿时白了,他想起昨日这人说过,最喜欢吃他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孩......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立马找补:“我马上去打猎,抓最新鲜的鱼回来给你吃,要不然我去找找有没有野兔野鸡,这些肉嫩嫩的还紧实,比小孩好吃多了。”

裴枕嘴角一扬,那双极好看的丹凤眼一弯,轻轻地笑了一下。

若不是沈迟知道这本质是吃人的妖,简直也要被他这清风霁月的样子迷惑了。

沈迟立马跑的比兔子还快。

*

日落西斜,森林里的鸟兽蝉虫也偃旗息鼓。

密密丛丛的树冠笼罩在头顶投下一片,原本热闹在树桠间叫唤的虫子此刻也寂静下来。

白天的时候还好,一到傍晚,整个森林就像一个巨大、蛰伏在投头顶的猛兽,稍有不注意就会被它吞并进去。

沈迟还在深林里打转。

他已经一天没回山洞了不知道那个妖人有没有发现他不见了,或者以为他跑了?

他这么久不回去居然都没有来找他。

这里离他的村子不远,只记得那个妖怪拎着他的后颈,几个跳跃便带他找到了一个山洞休息。

他早上出来找食物时,才发现山洞门口往下就是是悬崖峭壁,只不过没有那么笔直,到底是有能抓的岩石。

但是等他小心翼翼地攀着石头爬下来时也快响午了。

好不容易下山了,兜兜转转找不到能动能吃的活物,他渴急了喝了点溪水。

幸好这森林里有几株结了野果的矮灌木丛,他还能挑挑拣拣捡些山捻子吃。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现在感觉有点冷。

老觉得有风吹过他的衣领,他脖子一缩。

凉嗖嗖的怎么感觉......

明明自己每走百步就在树干上做标记,却没想到还是迷失在了这片树林里。

他在山洞上看这片树林也不是很大啊。

怎么会走不出去?

他纳罕着,却还没忘记这次出来的目的,一边继续在树干上做标记,一边留心树林里的响动。

暮色渐合,零稀的星星升起,将最后一丝天光吞没,整个森林渐渐被一层白雾笼罩。

沈迟面色凝重地看着面前的一棵树,那是一颗千年松柏,树皮有一部分已经有脱落迹象。

在他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有一个“十”字的灰色痕迹,那是他拿指甲抠出来的。

而这里他已经来了三次了。

周围无风却沙沙树响骤起。

沈迟心一惊,风声骤起,带着呜咽和狠厉向他袭来。

一只已经开膛破肚的死兔子从手中滑落,在地上滚了几圈粘上了土,却再无人捡起。

————

山洞。

裴枕在山壁边打坐,一整天了,丝毫未动过。

五百年太久了,虽说这一觉睡的他身心愉悦筋骨舒张,但因久未修习打坐,体内法力凝滞不少,待他梳理完全身经脉,已是深夜了。

他双眼紧闭,已然屏蔽了六识,但因为修习的有些太过顺利,总觉得忘了点什么。

或者说,少了点什么。

外面烈风刮起,树林一阵猎猎作响,山洞里却漆黑无光。

是了。

他双唇微启,声音依旧冷冷清清:“沈迟。”

没有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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