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京城,丑时。
夜雨初歇,宫墙之外雾气氤氲,一匹快马自西门疾驰而至,马蹄踏破积水,惊起一路寒鸦。
马背上的少年衣衫湿透,鬓发贴颈,沾着风尘与血点。
他勒马在一处旧厩前停下,翻身而下,熟练地将缰绳一扣,摸出一撮干草塞进马槽,又抚了抚马颈:“先歇一歇,老朋友。”
然后,他不作片刻耽搁,掠入雨后寂静的巷道。
几息之后,他已攀至宫城边缘,那处高耸的宫墙在夜色中如沉默的巨兽。
少年眯起眼,指尖试了试墙面潮滑的纹理,深吸一口气,身形一纵——
借着雨后的湿意,他踩着墙砖残角、飞檐雨槽,一路飞掠而上,衣角破风如啸。
那墙足有七八层楼高,但他攀登得比猫还灵巧,不多时便跃过墙,没入宫中阴影。
长生殿寝殿内灯未灭,香气氤氲。
君笙披着一件浅紫色轻裘坐在榻上,手中捧着一本书,却许久未翻动一页。门“吱呀”一声轻响时,她猛然回首。
“我去了一趟……”
“卓清!”
她立刻起身,几步走上前,看见他浑身湿透、发梢滴水,眼神霎时染上焦灼:“你这一去七八日音讯全无,我还以为你……你这人生地不熟的,到底去了哪儿?”
卓清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像只被雨水泡透了的野狗,狼狈却精神。
“今日是你的大日子,及笄礼……对吧,我知道,我打听过了,这就是跟我们部落的成人礼一样。”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细长木匣,推到她面前。
“这是礼物。”
匣子不大,外壁刻着西南蛮部特有的云雷纹与灵鸟图腾,细致繁复,边角已被旅途磨得发白,却擦得干净。
君笙愣住,缓缓接过:“……你去了边疆?”
她低头抚着匣子花纹,指腹触到一处凹陷处,那是夜雨中受伤后留下的浅痕。
“你疯了吗?来回一月的路,你十天不到就……”
“我骑的不是普通马。”卓清坐到她面前的椅子上,一口气灌下她递来的茶水,又抓了一把点心,边吃边说,“而且我是走小道、翻峡谷、渡密林……你们中原人叫的‘山贼路’。”
“我很感激。”君笙轻声道,打开木匣的一刹那,愣了。
里面静静躺着两样东西——一封折好的书信,和一支鎏金簪子。簪身纤巧,簪首嵌着一颗红玉,宛若滴血,温润明透。
“这是齐王……我爹,给我的?”
“你那爹,也是。”卓清咬着点心含糊不清地答道,“要不是他想把我绑回去,我老早就回来了。差点赶不上给你送礼,气死我了。”
“你可有伤到?”君笙微蹙眉,走到水盏边重新倒了一壶,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除了几处泥迹和衣角破损,倒真没什么大碍。
“没事。”卓清咕哝着把点心塞进口中,“这一路上,就属你们皇宫最难混进。那狗皇帝身边有个戴黑面罩的怪人,我打不过他,但他也拦不住我。”
“你身上有我娘的印章,”君笙目光微动,看向他腰间,那块铜质印牌正安安稳稳挂着,“我爹看见了,自然不会动真格。”
“他倒没发疯,半夜差点派人下手。后来不知怎的,一看我这腰牌,脸色就软了下来,竟还给我准备了这封信。”卓清撇撇嘴,“说是交给你。”
君笙拈起那封信,掌心一沉,字迹遒劲,正是父亲手笔。她低头片刻,又将它收好,视线落在那只鸽血红玉的簪上,怔了怔,竟有些失神。
“对了。”卓清撑着胳膊,从椅背上半撑起身子,像是终于想起来似的,“我最近在附近……闻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味道。”
“谁?”君笙正将空茶盏放下,闻言眉心一跳,声音也轻了几分。
卓清仰着头,眼神悠忽地看着她,语气却异常认真:“就是……把这个印章给我的人。”
君笙倏地一顿,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枚铜质印章上,心头一紧。
“他回来了?”
她眉头皱起,不动声色地问。
卓清摇了摇头,懒洋洋靠回椅子上:“我不知道。我是入城的时候经过一家客栈,闻到一股旧熟的味道,不是他本人就是身上带过的东西。可我当时心急,没多想,就先来了。”
他说完,扫了眼四周,看着温暖整洁的寝殿,眼中终于露出一点孩子气的期待:“我能在你这儿睡一觉吗?我太累了,真的。”
“我这儿……?”君笙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柔了三分,可话刚出口便顿住。
她微微低头,沉思片刻,终于意识到自己如今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界司命神,而是人间的公主、宫中女子,这里有规矩、有礼法、有万双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轻叹一口气,声音带着些许无奈:“……你就在这儿歇着吧。”
卓清也不计较,笑得随意:“那多谢了。”
君笙转身往外走,脚步不急,却分明是在避让什么。
“你呢?”卓清抬眸望着她,眼里像映着灯火的湖水。
她步子顿了顿,语气温和:“我去旁边的暖阁,你好好休息。”
她心头隐约闪过容昭那张乖戾冷峻的面容。
若他知道卓清来了,知道卓清还住在她的寝殿,怕是又要勃然大怒,一腔执念翻涌成雷。她不愿再招惹他,也不愿卓清无辜卷入,只能自退一步。
而身后的少年已累极了,连鞋都没脱便横在床榻上,占着她的枕头,一脸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你可真是……”君笙转回身,看着他这样大大咧咧地睡过去,无奈一笑。
他睡得很快,呼吸渐深,脸上还沾着一点干涸的泥点,睫毛颤了颤,像极了个迷路归家的孩子。
少年睡得很沉,眼角还残留着奔波路途中的风尘与疲惫,胸口起伏之间,平稳和安宁,在他的身上,时时刻刻能够见到没有心事的安宁。
无论在哪里,都是自由的。
可她的目光却落在他腰间那枚铜印上,久久不语。
她眼神微微一敛,心底一阵凉意翻涌。
容峙,回来了。
这几日她也隐隐听闻,京中一些旧部暗流涌动,私下流传着摄政王旧日重返的只言片语,许多人不敢言明,却眼神发亮,仿佛抓住了昔日的光。
她低头,指尖缓缓捏紧袖口。
——她当然知道容峙。
当年他是摄政王,是先帝亲封的“定国柱石”,朝中文武都要避让三分。那时的容昭还年幼,是他口中“无能的小皇孙”,是他眼底最不堪的那个皇室血脉。
听过殿中奴仆悄悄议论,那位“容摄政”如何威逼太后,挟天子以令天下。少年帝王早年受尽苦难,其实多半便源于这位“亲舅”。刚刚登基的容昭被人拖下金阶,在风雪中跪了一夜。
那一夜,还是齐绯去送的披风和风寒药。
后来摄政王谋逆之事败露,是齐绯——是她自己,动了恻隐之心,私下为这位“舅舅”引路,放他南下避祸。
他在夜色中离京,衣衫狼狈,却眼神依旧毒辣,如枯井深处,压着蛇信。
她本以为他就此隐没江南,再不起波澜,可那日,她元神探究,深山老林里面的宅院中,看见他独自跪在供奉神明的暗室中,香烟缭绕,气息静得诡异。
——他口中念的是祷词,唇角却噙着血笑。
“若天命不肯施恩,我便剖了这命星。”
“若他命中注定为君,我便让这天下再无王。”
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容峙那人,从未服过输。
他只是败了,不是认了。
他能藏得住仇,藏得住恨,藏得住一身伤。
君笙转身走出殿门,风从长廊尽头吹来,帘幔被掀得猎猎作响。
她立在檐下,望着远处宫墙巍峨,手中父亲的信,倒有一事没有说错:
太平日子,怕是到头了。
绯儿亲启:
接信之时,想必汝及笄礼已毕。为父不在,未能亲手为汝簪发,实为憾事。然念汝自幼聪慧,识大体,今已及笄,当愈加谨言慎行,以安汝心,以护汝身。
及笄乃女之大礼,自此为人之女,亦为己之人。昔时汝娘曾言,愿汝一生无灾无难,长乐未央,今虽天人永隔,为父仍愿代她送上一礼,以为纪念。盒中金簪一枝,乃先王所赐,鸽血红玉,温润通灵,寓意吉祥安宁。愿此簪常伴汝侧,护汝平安。
近日朝局多舛,帝意莫测,京中风声鹤唳。汝年幼未谙权谋,身处宫闱,更宜谨慎从事。为父再劝一句:时局未定,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封地虽远,然百姓安泰,正可避祸养志。若能归南,如鸢返林,为父心安矣。
至于随信而至之卓清一子,身手果敢,性情洒脱,颇有江湖气。虽来历尚浅,然其行事多有分寸,不失少年英气。汝若与之交好,可观其行、识其心,勿轻信,亦勿轻弃。
望汝谨之,珍之,保重自身,勿教为父再夜不能寐。
此叩。
——父齐昭书于封南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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