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百年旧事(3)

林青想要退出怀抱与他说话,刚探出一半身子又被陈涛重重抱了回去。他紧紧拥着林青,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一遍一遍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林青只好更用力地回抱他,像安抚孩子一般在他耳边轻声道:“不是你的错。”

听到这一句,陈涛一口咽下了那些无可奈何,脊背却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慢慢的,他从林青身上滑落,只剩下两只手紧紧抓住林青的裤腿。他无声地哭喊着,张大嘴猛烈地呼吸,整个身体如浪涌一般起伏不止。

林青伸出一只手抚在他的头顶,用极轻极温和的声音安抚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必担心。”

那剧烈的浪涌在手下渐渐平息,陈涛缓缓抬起头来,一张脸如水中倒影一般脆弱不堪,稍纵即逝。被那样望着的林青大概觉得整个世界都可以扔给他玩弄,她露出幽深的瞳孔,手不自觉滑到了他的脸庞,身心早不由自己。

“啧啧啧!”一连串咂舌声在前方响起,我抬头,果然看见对面房檐上抱胸而立的林幽。不知他何时来了这里、站了多久,但很显然他对现在的状况极不满意,所以,才会在百年后对我说出那些话。

眼看着黑夜如镜碎裂,一片片红色的碎屑却已飘到了眼前。来不及看清手中的红是何物,耳旁激烈的锣鼓声便猛然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刺耳喧嚣充斥天地,三顶花轿逐次排列在陈家老宅门前,视线所及处,满目红妆,如长龙排列到街道尽头。那一件件嫁妆,看着并不像是为女儿准备的生活用品,更像是各家摆出来的门面,每一件都竭尽奢华,惹来附近的居民层层叠叠地围观。

这时,又有一顶花轿挤了上来,落在第三顶花轿后面。在所有人都疑惑不解时,花轿的门帘从内掀开了,一个戴着凤冠的女子从里面小心地钻了出来,落地后,身上的红色襦裙随着手一松便哗啦一声垂下来。她站直了身子,娇俏的手指飞舞般勾开眼前晃荡的珠帘,眼珠子随之转动,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她的“意中人”,随后便朝着那人的方向直奔而去。

这时人群中有人小声地议论:

“这不是梅家大小姐梅英吗?‘自抬花轿’,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是啊!她不是在上海做电影明星吗?怎么回来了……”

“听说她演了好几部电影,赚了好多钱呢!”

“还交了好几位‘男朋友’,快活得很!”

“是啊!当地政界、商界都被她交往了个遍,是出了名的交际花!怎么,现在又想回来结婚了?”

“看这样子是想凑陈家的热闹…”

“啧啧啧,真是倒霉!”

……

一身鲜亮黑衣的陈先生亦看见了那不同凡俗的女子,本来背手而立、面色平静的他突然便松开双手凝重起来,随着对方的靠近,口中也喃喃出声:“梅英?”

然而仍来不及,梅英一下便跪倒在他眼前,紧紧攥住他的手臂,很快便哭喊出声:“陈先生你把我也娶了吧!求求你!……我把嫁妆都带来了,你看!”

“胡闹!!”陈涛低喝一声,面颊微颤,呼吸沉重到能把眼前人埋进土里。

梅英不得已松开手站了起来。她一直盯着陈涛,注意他的神色变化,待到稍有转机,便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一只手,像以前央求他做事一般轻轻晃了晃,又等了片刻,才靠近他的耳边道:“我也是不得已。你原谅我吧,好不好?我想在江南开女子学校,可手头的钱不够了。我父亲不让我动嫁妆,我只好出此下策……”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以后不想嫁人了!?”陈涛仍在气愤中。

“谁还敢娶我?我也玩儿够了,不想再交男朋友……”停顿了片刻,她又道:“先生曾说:女子当学‘鉴湖女侠’以天下为己任,‘求自立,不当事事仰给男子’。然而女学不兴,此事又何谈?如今乱世,山河破碎,与其成天研究怎么嫁一个好男人,还不如做点实际的事。不对吗,陈先生?”

“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只想要钱。你帮我要钱!”梅英瞬间舒展了眉眼,灿烂得像个孩子。

陈涛抬起头来,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盛装的中年男子在与管家攀谈,随后便被迎了进去。

“你父亲也是有备而来?”

“他高兴得不得了!只要你同意,他们肯定能谈拢。”

“也罢!总归是我欠你们的!”

“多谢陈先生!”梅英说罢便跪在地上拜了一拜。

“起来吧,进去再拜!”陈涛说完便转身站回了原位。

我远远看着陈涛,他帽子上的雁翎随风舞动,与那刚正笔直的神态相差甚大。或许,在这儿娶亲的不是他陈涛,而是占据这具身体的陈家大少爷罢了!他也不需要流露真心,为无知者增添谈资,再为知之者增加麻烦。

风吹花,花满地。这大概是几个月后见到的场景:

一年春盛,林青站在一处别院门口轻叩门扉。几声之后,一个女子过来开了门,见到林青后便低头走过来,默默跪在了她身前。随后又走出三个女子,一一如此。

“起来吧!我没有怪过你们。”

“终归是我们的过错,强占了陈先生,害得你们无法结亲。”

“不是你们的错。”

“林姐姐宽宏大量,我们几个一定铭记在心,往后时日仍当以师生名义敬畏陈先生,绝不越矩半步。”

“……”

“林姐姐随我们进去吧!”任竹站了起来,其余三个也顺势站了起来。

“嗯。”

任竹一行带着林青绕过正堂,经过一个九曲池塘,又走过一个长长的回廊,最后来到一个小院门前。

“林姐姐,这里是‘莫相离’,院内有一棵繁盛的梨树正当花时、幽香缠人,小院背后就是陈先生的如意阁。你先住在此处,过些时日,陈先生自会去寻你的。”

“是的林姐姐!你莫担心,先生就是死脑筋,以为娶了我们就不能再与你相见,还将你拒之门外……过些时日他就想开了。”

“我们先告辞了!”任竹带着其余三人微微一躬身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吱呀一声,林青推门而入,那一树繁花正好映入眼帘,而与它一墙之隔的一棵玉兰也正当花时,两棵树相互纠缠着盛放于天地,日光映照着它们,显得那样通透又白得耀眼,若不去仔细分辨,真像是一棵树。

傍晚,陈涛回来了,站在三层楼阁上俯仰天地。我飘浮在距离他两米远的位置,一点点看着他眉眼舒展、气息平顺,仿佛那远景疗愈了他一天的烦忧。

“还好,带着她们搬了过来。”半响后,他喃喃自语道。

此时他寻着晚霞进入屋内推开了后面的窗户,就这样扶着窗一点点守着霞光散尽。关窗户的时候,发现眼下的小院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明明没有人站在院里,也没有一丝声响,他却总觉得有人在那里。而那个人,就是他想见的人。

他匆匆下了楼,一路小跑着来到莫相离门口,站在门口平息了片刻才推门而入。院内果然一无所有,空空如也,他不过是鬼迷心窍罢了!

此时已经入夜,可那一树梨花依然白得耀眼,他看着它渐渐自失,而无措。清风抚长袖,散落梨花如相问……

视野渐渐模糊,他看到同样一个白色的身影向他走来,就像是从花树分离出来的精灵。白色的身影走近了,分明是林青的模样,他迎了上去,口中低吟出声:“林青!”

就在即将抱住眼前人的时候,他突然闭了眼,两行清泪顺势而出。他摇摇头毅然转过身去,叹道:“怎会是她?不会是她……”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莫相离。

陈涛离开莫相离后,回到房内倒头便睡。而林青则退回梨花树,缠上它的枝丫与它化为一体。一阵灵光闪过,花树重重叠叠地绽放出新的花朵,瞬间弥补了白日掉落的空缺。

然而,娇花嫩蕊终究难抵晚来风急。一阵风过,花瓣又随风而逝,其中一片花瓣刚好飘到了眼前,待揭开后再睁眼时,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陈涛站在房内,从书桌上拾起一个信封,打开后,展信念道:“陈先生:‘七七事变’后,日本人亡我中华之心昭然于世,四万万同胞如醒狮抖擞,全力抗日。而今淞沪抗战已持续月余,我在上海有一女子学校被困,作为校长理应回去救援。然,此去凶险,恐有去无回。唯念陈先生教导、知遇之恩,望先生亦能无忧无虑,快意人生!梅英。”

念完这一页,他又从后面捻出另一页纸继续念道:“陈先生:事到如今,我们依然希望再叫你一声先生,请你莫怪。前几日,你支援前线的物资刚发出后,回到老宅便与母亲闹了不痛快——你希望去前线抗敌,而母亲却说你是陈家唯一的子嗣……你背负了太多,我们总是让你不痛快。人们常说:男儿上前线,女儿守家园。然而近来我们却听说了许多女儿在前线的故事。我们练过体术、会用枪、头脑也灵活,并不比男儿差。正好梅英要去上海解救学生,我们便决定一同前往。还望陈先生莫要牵念,凡事以己为先,多加保重!任竹、陈菊、兰芳书。”

陈涛将信重新叠好塞进信封,两手撑着书桌,望着窗外吵闹的夏日,心中却静得出奇。

许久之后,他叹了口气,找来陈雨与她交代了一番,便开始收拾行李。待他打点完之后,看着窗边发呆的陈雨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便问道:“我结亲之后这三年,你见过林幽么?”

“没有。”

“林青来这里找过我……我拒绝了。自那以后,也再没来过。”

“我听大嫂说她们有一天把林姐姐请了进来,第二日却不见人影。自那以后,莫相离院里的梨花树便常开不败。伯母担心中了邪,还请了好几拨道士过来……”

……

这时候两个晃荡的影在窗户外面也开始了交谈:

“你在他屋后藏了三年,他都没有发现你?还让道士来赶你?”

“他不愿见我,自然发现不了我。”

“人类总是这样无情,还好我并未动心。”

“……”林青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吱——呀——,房门开了,窗外的两个身影便一齐望向门口。陈涛提着行李走了出来,陈雨紧随其后。然而,林幽口里说着不在意,眼神却紧跟陈雨,恨不得立刻上前截住那人,真是口是心非。

别院门口停了一辆小汽车,车上没有司机,大概是陈雨自己开过来的。待她哥安顿好行李上了车,陈雨便开车送她哥去了火车站,并利用手中的便利避开陈家诸多眼线掩护他上了南下的火车。

陈雨果然是她哥的心腹,她完全理解陈涛的意愿,绝不会违背他的意思,即便是,要放她哥去做一件如此危险且关系全族的事。于是,在陈雨的“护佑”下,一切顺利,这天傍晚,陈涛便来到了无锡城。

无锡城还算无恙,接下来,陈涛需要步行越过防线到上海。

经过连夜赶路,到第二日清晨,他已经走到了昆山附近。此时距离目的地已不远,而前方危机重重,为恢复体力,他寻了一处无人村庄,随便倒进了一个牛棚的稻草堆里,便沉沉睡去。

正午的时候,身边渐渐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微微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道士服的黑瘦小男孩趴在身旁的窗户边,眼睛黑黝黝地看着窗外某个方位,周身都处于戒备状态。

陈涛仔细听了听,果然有脚步声往这边临近,但他依旧平静,并未作出任何反应。突然,他听到一个清脆的咔嚓声,眼中一凛,瞬间坐了起来,一把将眼前的男孩拿了过来塞进草堆里。在男孩转过脸来怒目而视,下一刻就要奋力一搏的时候,陈涛像一阵寒霜凝望着他,用手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动!他们有枪。”

男孩点了点头,不再挣扎。陈涛站了起来,移步到门口,仔细观察那几人的模样。男孩乖乖地趴在草堆里看着陈涛,眼看着陈涛在门口站了片刻,便走了出去,与那几个迎面而上的日本兵微笑对峙……

一阵杂乱的枪响之后,男孩心中紧绷,觉得救自己的那位义士应该没命了。他垂着头,仿佛在想着接下来如何收尸,以及如何做法事超度亡魂的事。

片刻后,又是一阵枪响。不过这次却迥然不同,仿佛一个漂亮的水漂打过去,依次碰出的水花,显得那样秩序井然,又干脆利落。伴随着枪响的还有一声声哀嚎。随着最后一声哀嚎落地,接着便是一阵死寂。

男孩来了兴致,一点点撇开了面前的遮挡,伸出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沉稳的脚步声慢慢走近,他才乖乖缩回了稻草。

“你就在此处藏着,待到天黑,便往北逃离此地。知道了吗?”

“知道了。只是……还不知善人尊姓大名?他日若有幸重逢,也好登门拜访,磕头谢恩!”

陈涛轻笑一声,看着他温和道:“我是个教书先生,就叫我陈先生吧!”

“陈先生!”

“嗯!”

“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

“好!”陈涛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已踏出房门向南而去。

我跟着他踏出房门,走了仅十余步,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光晕,穿过去之后,已经到了另一个野外之地。

不过这里应该距离上一个不远,毕竟,杂草伴夕阳,白鹤逐霞飞,还未到上海城。

只见林青背着夕阳远远地朝陈涛而来,陈涛楞在原地,像是在确认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待到距离足够近的时候,他瞬间清醒过来,随后本能地转身。然而转过身之后又发现方向不对,只好硬着头皮向林青走去。这时候他迎着余晖,脸上的情绪撕扯得更为明显。

“不要去。跟我走!”在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林青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沉声道。

“……不行。”陈涛紧盯着夕阳,神情坚定。

“……”林青一直看着他,神情看不出悲喜。

“对不起。”他突然放下了防备,叹了一句。

“好。”林青放开他,转身站在他的身后道:“我等你回来。”

陈涛这才将眼神落在林青身上,烙印一般看了她一遍,才抬脚向西而去。

我慢慢走到林青身旁,与林青一同望着前方。林青感受到我的存在,喃喃道:“如果你真的是他,就好了……”

我向前迈出几步,那个光晕很快又再出现。我转过身来,笑道:“我一直在告诉你,我就是他啊!”随后便任凭光辉将我吞噬。末了,我注意到林青已经本能地朝我伸手,似乎想要将我拽出来。而白光很快消抹一切痕迹,再睁眼时,已是另一方天地。

这一方天地应该是漆黑一片的,因为我没有看到一盏灯。然而,零星的枪声和远方密集的炮火声点亮了一方天空,像是死神的探照灯在寻找不甘于世的亡魂。那是可怖的光,亦是希望的光!

陈涛带着一支军队敲响学校的铁门,守在门口的老师从黑暗中爬出来,看着拿灯的士兵就像是看到了度厄的众神一般,忽然喜极而泣而又慌慌张张地开了门。明明是教书的先生,现在却是连话也不会说了。

梅英从教学楼走了出来,穿着素色旗袍,打扮妥帖,完全看不出是在战场的样子。她泰然自若地接待了军队驻扎在学校,并与他们商议分出一小队分批护送学生出城。看得出来,这支军队已经疲惫不堪,并不想在撤离方面多下功夫。然而梅英硬是从家国情怀、英雄主义到后方补给、日常生活供应等方面说动了对方,恰如其分接连攻防的说辞连一旁看着的陈涛都自愧不如。

待对方点头同意后,梅英才注意到陈涛,瞬间放松下来,快步走来解释道:“都是任竹出的主意,我不过是负责说罢了!”

“真不错!”陈涛还是由衷的夸奖。

梅英很快羞红了脸,笑道:“他们可都是你请来的!”

“罢了!陈菊和兰芳准备得如何?”

“她们已经带学生做好了演练,最早,明日便可出发。”

“好,越快越好……”

我凑近看陈涛的神情,不知为何他眼中总是藏满了忧虑,像是一片幽深的湖。原来,他的感觉并不太好,他只想带着这些受他牵挂之人尽快离开这里。

然而,我陷得太深了,仿佛从他眼中直接跌落湖中。我沉浮了许久,才从一个光亮中找到了出口。

此时,众人已不在城中。我在荒草地中站了许久,才在一阵突兀的枪响声中找到了他们的方位。

原来,他们躲在前方的杂草丛中,而大路上一队日军士兵正朝我气势汹汹地奔来。

此时我应该心跳加速的,然而并没有,我几乎是木然的看着他们一步步跑近,再一步步与我擦肩而过。不错,他们看不见我,而我,与身体离开太久了,早已无法感知我的真实情绪。

只是轻轻一抖擞,我便飘到了陈涛附近,只听他们道:

“待着别动!**已经将他们吸引了过去,不要辜负了他们的牺牲。”

“沉住气,孩子们!马上就可到家了……”

……

用枪声吸引日军士兵的**士兵依然匍匐在前方草丛中,他们眼中的红血丝和干裂的嘴唇原本就不允许他们就此罢休。他们每一个,都如同看见猎物的野兽蓄势待发,即刻就要冲出去撕咬啃食。

终于,领队的做了一个不轻不重的手势,士兵们瞬间被点燃,一时间枪声如雷鸣、嘶吼如大雨,就那么气势如虹的倾轧了过去。

一场激战之后,**伤亡惨重,全都倒在了地上。而日本人似乎还未从一开始的惊吓中醒神,看着遍地死不瞑目的中**人,负责打扫战场的鬼子不是举刀在他们胸膛上补刀,而是将刀刺向了那一双双依旧凶狠的眼睛。如此,还剩下一口气的**意外的又带走了几个鬼子垫背,最终,无一生还。

日落之后,陈涛一行人才从草丛中爬起来。血腥味和硝烟味融合在一起,像是摧残人心智的毒雾弥漫在四周。惨白的月光照着大地,亦照亮活动的人影——仿佛死了的已经安息,活着的倒更像是鬼魅。尤其是,那几个游走在四周的成年人,他们面色发青、目露凶光,看着十分瘆人。

夜半,将一行人送至安全地带,陈涛便借口东西遗失回到了白日的战场。他踩着枯草在尸骨间徘徊,双目幽深,神情冷酷,如同行走在人间的鬼吏,叫人不寒而栗。许久之后,他拿走了一个士兵的长枪,还有另一些士兵留下的子弹,随后开始了长夜奔袭……

天将亮的时候,他终于抵达了那一队日军驻扎的营地。随后,寂静的夜空开始了一连串的枪响。日军似乎看不见他,只看见一个黑影不时闪出,速度快到教人以为是幻觉。也不知道对方有几人,只知道一旦有目光注视这边,自己便必死无疑。尤其,以率先摸枪的人为先。于是,为了避免被杀,鬼子们几乎是本能地将手远离了枪械,并不约而同地举到了头顶。果然,对方不再射击。片刻后,一个日军军官把手放了下来,向前一步,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似乎想与那暗夜中的鬼魅谈判。嘭——!还未开口就被一枪毙命,竟成了一个难看的笑话。

鬼子们醒悟过来,几乎是同一时间举枪朝陈涛的方向射击。一时间,子弹如急雨落下。

陈涛躲在树后猛烈的喘息,唇角拉开一个夸张的弧度,笑得近乎癫狂,然而手和腿却完全不受控地抖动着,下一刻便瘫软在地,无法动弹。原来刚才的集中射击,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他索性扔了枪,大概是已经没有子弹了,这也是他突然放松下来的原因之一。他不过是在等死。但是,他绝不能藏在树后面等待那一刻!于是,他又拼尽全力站了起来,抚平心绪,再如鬼吏般冷笑着迈出去。接着,坦然地闭眼。

为什么?

预料的疼痛和死亡并没有如期到来。他只感到一个熟悉的怀抱,以及一段沁人心脾的香气。

“林青?”他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脸。

“跟我…走……”林青张开嘴,鲜血却喷涌而出,已不能连贯说话。

“我跟你走,跟你走……”陈涛的声音全哑了,一个东西压住他的气息,教他无法出声。他摸索着回抱林青,她的身后已经血肉模糊,就像是一片无望的沼泽。终于,他颤抖着嘶嚎出声,像是一头深陷绝境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哀鸣。

而林青却抚着他的脸,安抚道:“不怕……没事的!”随后,两人一同消失在一阵白光里。

我跟着一抬脚迈过去,却来到了清幽谷。原来,我可以根据我的想法去往任何一个有林青和陈涛在的地方。

林幽洞府前的平台上,二人正在对话:

“林青,你究竟是…”

“蛇妖。我是修行千年的蛇妖。”

“怪不得……”

“什么?”

“怪不得那棵梨花树我总觉得蹊跷。”

“……”

“原来你一直在我身边。”

“你不怕我么?”

“不怕,我不怕林青。我倾心于她,想与她朝朝暮暮、生生世世……”

……

我来到平台边缘,眼望着山下的黄葛树,此时,它还只是一棵碗口粗的小树。我看得痴迷,不自觉向前迈了一步。下一刻,我便来到了它的树荫下。

原来树下有一块石碑,上书“青幽谷”三字。那二人也很快来到树下,对着石碑交谈:

“原来这叫青幽谷,取的是你和林幽的名字。”

“你来了,便应当叫‘清幽谷’。”林青一挥袖改了名字。

“这么改名,他不会生气?”

“不会。”

“他不会生你的气,只会生我的气。”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走了。

我眼望着前方的瀑布,下一刻瀑布的水珠便打在了我脸上。冰凉的触感,惊得我瞬间弹开一米远。最后只得站在一块湿滑的岩石上仰望它的身姿。这时,伴着瀑布的水流声,又听见那二人在说话:

“如今你已经在那个世界‘死了’,你在那里的因果也断了,你现在的命和时间,都应当是我的。”

“林青……”

“你不愿意么?”

“可是我,还是从前的我。”

……

我转身看着出谷的河流,稀疏桃花渐次开,涛涛银河无情流,渐渐入了神。直到身后有人踏上了船,随着晃荡的水声回头,我才发现自己已在桃花林中,而站在船头的陈涛正在对岸边的林幽鞠躬。

“劳烦你守着林青!”

“你且走吧!”

陈涛起了身,望着林幽踌躇了片刻后仍旧问道:“你……为何不去再见一见陈雨?”

“为何要见?”

“难道,你未曾对她动心?”

“未曾。”

“是吗?”

“对人族动心就是世上最愚蠢的事。想想你对林青做了什么?背信弃义,朝三暮四,还屡次害她遇险……”

“是我对不起林青,但你和陈雨,原本是可以…”

“闭嘴!我才不会听信人族的花言巧语。”

“好…好!这是你的选择。只可惜陈雨,一直在等你回去。那个傻丫头,那个傻丫头怕是等不到了!”随后他背过身去,不再看林幽。

“哈…哈哈…哈哈哈哈!”林幽仿佛精神失常般断断续续的笑着,“你还有心思操心别人?!我告诉你,你猜得没错!那四个女人跟你一样蠢,长夜奔袭,在你被林青带走后她们就到了现场,不过坚持了一刻钟便被擒了,接着便是严刑拷打,只为从她们口中得出你的下落。快去吧,去解救她们!她们就快死了,林青又算得了什么!滚!!”

“一定要看住林青,莫要让她追来!!”陈涛转过身来,再次恳求道。

“哼!”林幽冷笑一声,“我不会让她去的。她去救你就是奔赴一场死局——因为救你就要救那四人,救那四人就要与日本兵发生冲突,而一旦发生冲突造成人类死伤,她必定会受到妖精公社的重罚,再无重见天日之日。她能救的至始至终只有你一人,因为你是她认定的伴侣。其他人的命运她背负不起,可你,为何总是让她经受考验?”林幽隔空推了一把,船身猛的一晃便游走了,他也终于舒了口气。

待陈涛的船驶出结界,他才转头望向半山腰的洞府。下一刻,他来到洞府,喂还在睡梦中的林青吃下一颗丹药。接着便消失在清幽谷,不知去向。

林青在第二日傍晚才醒来,醒来后只觉头脑昏昏沉沉,意识也像是刚从水中打捞出一般懵懵懂懂。她使劲揉搓着额头,仿佛经历了一场持久的噩梦,让她身心俱疲。恍惚间,她看见床边放着一页纸,轻飘飘、惨白的一张纸,像是刚从梦里飞出来的一片白刃,既薄又锋利。她垂下手,定定看着那页纸,上面只写了三个字,没有署名没有前因后果,只有千言万语集于一身又最终放弃、最终抛弃的三个字——“对不起”。

那三个字就像是讽刺一般地放在那里,叫嚣着,让她去质问,让她去复仇,让她去发狂!

只见一束光从洞中飞了出来,一掌劈碎了黄葛树下的石碑,又在天顶发出激烈的碰撞声,随即冲破结界向山外飞去,霎时不见了踪影。

我心中默念着林青,一迈步便站在了半空,偌大的清幽谷展示在脚下,微弱的凡人因为刚才的动静正四处逃窜,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而林幽仍不知去向。

我转身,已经来到了刑场上空。下面的高台上,陈涛被绑在一根圆柱上,身前跪着梅兰竹菊四人,而这四人身后又逐一站着四个举枪瞄准的日本士兵。台下,重重叠叠地站着用蒙昧的眼光围观这一切中国老百姓,他们不以为然,如同隔岸观火。

危机就在当前,我将眼神递给站在一旁的林青。林青神情呆滞,仿佛还陷在混沌之中,察觉到我的目光之后,也只是冷笑一声如呓语道:“他早就想走了,他放不下她们……”原来她丝毫不关心眼前的局面,她只想知道陈涛会有何反应。

我看见远处的日军军官正在好整以暇地喝茶闲聊,似乎并不急于处决,便把眼光落在了围观的人群里。然而下一刻,我便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他们中间。

身旁有人在小声的谈论:

“看见最左边的女子了么?那是个‘地下党’。”

“□□?”

“嘘——小点声!”

“你如何知道?”

“我有亲戚在给日本人做事,听他说前几日抓到几个赤党。那几人据说一开始是来劫狱的,后改为传递消息。当时他们来了五人,被当场击毙一人,活捉三人,仅逃走一人。而他们不顾生死联络的就是最左边那个叫‘梅英’的女子。”

“也是个奇女子。”

……

我转过脸来,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费力地分解人墙向中心靠近,挤得整个人墙都出现了微弱的晃动,像是一只全然不顾的老鼠。然而,他在最后一个人前停住了。那人用脖子遮挡了他一半的视线,似乎也遮挡了他不愿面对的衰落和苦难。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陈涛的上半身。我吃惊地望着那个昔日胜似神仙的人,此时正像是一块孱弱的风干肉绑在那里,没有一丝生的气息。织锦的长衫除了下摆还在随风飘扬,其余的全都与血肉粘连在一起,让他如同一具缠着绷带的木乃伊。从前那双神采非凡的眼睛,现在也只剩下空洞的眼光,虽然睁开看着前方,却没有一丝情绪在里面。我感觉他已经死了,或者不该还活在世上。

男孩似乎不能接受这样的陈涛,他使劲揉搓着眼睛,不敢相信心中的“神”会瞬间坍塌。原来,他也只是一个凡人。

嘭——!一声枪响,梅英倒在了地上。陈涛的眼,随之颤动了一下。

“陈先生!我们死而无憾!”任竹看着陈涛,拼了命喊出最后一声,随后也倒在地上。

嘭——嘭——!又是两声枪响之后,兰芳和陈菊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看着眼前刺眼的红不断地流淌汇聚,陈涛的眼光终于亮了起来。他突然嘶嚎起来,带着捆绑的木柱剧烈摇晃,惊得围观群众不由得皆退后了一步。随后他用残破、暗哑的嗓音发出刺耳的叫声:“杀我!!杀我!!杀了我——!!”

“嘭——!”一个日军军官早已瞄准了他。

陈涛腹部中枪,却只是恍然一笑,缓缓抬头,目光幽深地望向半空。

接连又是一阵枪响落在胸口,他才用口型说完那三个字:“对不起!”可是他满眼的轻松,仿佛在述说着爱意,亦或者道别。

终于,那个人垂下了头,像是一粒不起眼的尘埃,亦或短暂停留的蝴蝶。

林青不知为何口中也不停地重复那三个字,就像是接住了那人的言语,只要言语不停,那人就还活着一般。

她腾地落在枪杀陈涛的日军军官身边,嘴里说着滑稽的对不起,手却伸进了那人胸腹,随后直接扯出了他的心脏扔在地上。围观的群众因为枪杀国人而聚集,却因为徒手杀死一个日本人而纷纷逃离。恐怕,不借助任何外物的杀戮才更血腥恐怖,也因此唤醒了他们对死亡的原始恐惧。

林青没有在意逃走的围观人群,她的眼中只有那些穿黄绿军服的日本人。她低着头,口中念着那三个字在他们前方徘徊,时而温柔、时而凶狠,气氛十分诡异。日本人纷纷抬起了枪,几乎是出于对抗危险的本能。就在他们扣动扳机的刹那,林青突然回到了半空。她呆滞地看着下方,看似已经恢复了平静,裙摆却不由自主地冉冉上升,最后猎猎飞舞。当我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整个世界已经暗了下来,天空乌云密布、雷声轰鸣,闪电惊魂。

突然一股远古的气息袭来,冻得下方的“人间恶鬼”集体颤抖了一下,如同一齐挨了一道鞭子。当他们迎着风向睁开眼睛,只见前方有一大团黑色的东西在空中拥挤团绕,几乎遮蔽半边天空。还未看清是何物,一个巨大的蛇头便冲出迷雾朝他们直冲而下,如同一块巨大的山石坠落。

在距离不过十米距离的时候,蛇头停了下来,张开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频噪音。渐渐的,迷雾散去,如山丘一般的身躯就盘亘在不远处。蛇头吼完一阵后便缓缓收了回去,在众人都放松的片刻,她又突然直冲上天,仰头大吼。这次的声音更为浩荡恢宏,如果先前的只是教人头痛欲裂、生死不能,那么现在的便直接让人神形涣散,无力回天了。没有人能在这嘶吼中站立,就算是穷凶的恶鬼现在也通通倒在了地上,沦为巨蛇身下任意玩弄的石子。

林青虽然现出了可怖的原身,可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她拼命地嚎叫不过是在发泄怨气。陈涛死了,她也只杀了取他性命的一人。她还存有一份理智,只是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如果她仍旧无法承受这悲伤,任凭情绪激荡,那她还会回到故事的最初重复轮回。然而我们,却没有时间了。

我落在那群“恶鬼”中间,直视百米高的巨蛇,轻轻唤了一声:“林青?”

巨蛇没有反应,依旧张大嘴巴嘶吼着,蛇信如一条绷直的琴弦震颤着伸向天空,整个身体无一处不僵硬,直至将全身的力道都推向了喉咙。

小道士匍匐在地上,慢慢爬到我身后,悄悄解开并拖走了陈涛的尸体。我用余光注意到了他,奇怪他竟然还能动,但我并不打算去打扰他。我专注地看着巨大的蛇妖,明明凶狠暴躁如斯,却教我隐隐生出了悲悯。

“林青——!”我又大喊了她一声,继续道:“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巨蛇停止了吼叫,低头看了我一眼,然而片刻她便恼怒地冲着我张开了嘴巴,如同一个一人高的山洞抵着我喷射地底的热气和沉浑的深渊翁鸣。

我叹了口气,凭着本能把手伸进胸口取出一团白色的发光物。那东西上面缠着丝丝缕缕的红色符咒,我猜想,这就是我神魂的原身吧!我用力撕开了一根丝线,只觉整个人仿佛变轻了一些。接着又扯断了一根,这下连手脚都没有了。

我轻轻地笑了,抬头看她,才发现她已经目瞪口呆地看了我许久。

“不要!”她化作人形,双手轻轻捂住了我身前的白色光团,就像是呵护世间最珍贵的宝贝。她的眼中渐渐泛着水光,两只手在我身侧高低不断地比划,竟不知该如何触碰我。我看着逐渐涣散的身体,接着便听见她用极轻极温和的声音乞求道:“不要伤害自己,余澜!”

“你想起我来了?”我发现我的声音也变得缥缈无际。

“想起来了。你再等我一下,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她很快坐下原地打坐,双手掐诀,整个世界在经过一阵微小的颤动之后开始分崩瓦解,最后汇聚成丝丝缕缕的金光集中到林青胸口悉数沉没。

大概一刻钟后,林青才收息起身。此时我们已站在一片混沌之中,周围空无一物且黯淡无光。

林青汇聚灵力点了点我胸前的白色光团,上面的红色符咒便自觉修复,缠绕如初。随后,我的手脚开始一点点复原,身体也逐渐凝实起来,先前的涣散感慢慢如潮水褪去。我惊奇地感受着这一切,欲开口向她报喜。却见她正凝神托着那团白光向我胸口推入,不急不躁、任时光流逝,久得让我看清了她眉间隐藏的忧虑。直到最后一点白光沉入我的胸口,她才收回手,微喘着气轻轻笑着拉住我的手道:“这下可以走了。”

我们在混沌中向上飞了很久,才看到上方一个极小的出口。林青抱紧我又使了一个法决加快了速度。眼看着,出口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我们不约而同的舒了一口气。

“我们出来了!”林青看了一眼不远处自己的躯体,带着明显的激动心情回头安抚我道。可是下一刻,我的手就在她的手心化为虚无,刹那间,便在她的眼中坠入黑暗。

“余澜——!!”她双目怒睁,痛呼一声。我听到了。但紧接着她便被聚灵鼎甩了出去。因为接下来我听到了聚灵鼎的声音:

“她已经通过考验,获得了我一半的灵力,所以该走了。而你,小不点,浑身毫无灵力却敢进入我的空间来救人。你知不知道,你也是要经受考验的?不知道你的神魂还受不受得住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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