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无穷无尽地狂啸,从虚无中来,往黑暗中去,世界没有一丝活气,房屋在风中飘摇,地面好像在震颤,墙壁岌岌可危。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像环绕音,在风声中时近时远,一会感觉在外边,一会感觉就在背后。
库房最里面的角落,缩着个颤抖的身影。
黑暗中她死死捂住口鼻,衣领包住后脑和耳朵,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自己惊恐的呼吸声经过层层阻隔,仍然从乌黑斑驳的指缝间跑出来,又被寂静无限放大,吵到她想捂住耳朵。
但她也需要这样吵闹的呼吸声确认自己活着。
她还是人。
布满黑斑的手指后是一双纯黑的眼睛,瞳孔在恐惧中扩散,眼白也爬满眼黑,乍一看像两个洞戳在脸上。
让人分不清是黑夜更可怕,还是她更可怕。
如果桑蕴此时在场,就会认得,这是吴阳的邻居付苗,之前给她指过路。
五十年了,玄清门五十年没有过这样的危机,所有人都懈怠了,没有人还记得,这片神秘广阔的仙门,并不是完全安全!
付苗入门的时候,上一次仙魔大战刚刚过去,门中大部分人还枕戈待旦,训练修行也是偏向更严谨落地的实战技巧。
不像现在,所有弟子更偏好华丽声势,大开大合,灵力不要钱地往外洒。
所以这一次大战,仙门损失惨重。
付苗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差,先是和吴阳一起被捉去锁恶渊,又侥幸逃脱捡回一条命。
回峰后听说锁恶渊出事,她正要去往主峰,又幸运地被桑蕴拦下,于是与九死一生的主战场擦肩而过。
那时她站在家门口,正在为去留而彷徨,结果差点被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截残肢砸中。
那只右手臂伤口血肉模糊,筋骨龇出,根本不是被利刃斩断,而像是被什么野兽活活撕咬扯下!甚至手中还牢牢攥着一把金光耀耀的仙剑,忘了松开,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离体了。
那一刻,她坚定认为自己是幸运的。
她上前一步,抢握住那把品质不凡的仙剑,可是断肢不肯松手。
她一脚踩住其臂弯,左手按住剑柄,右手抄起地面石头,一下下猛砸那只执拗的手臂,从小臂砸到手腕,筋脉全部砸烂。
手终于松开了。
付苗就拿着这柄剑,收拾包裹,果断下山避风头。
后来也显示她的判断完全正确——玄清门彻底沦陷了。
隔了一天,她自诩小心谨慎绝对不会出错,又挂念同门朋友,想知道吴阳有没有被救回,于是抱着剑悄悄上山。
当场被一大群人按住。
这些人容貌言行全都与以往无异,可付苗知道,他们早就不是原来的人了!
她曾经看过不少上个时代流行的话本,其中就有魔物顶替正常人生活的事例——这种奇闻轶事,一般都有迹可循,不会完全空穴来风。
她只能配合着一起工作生活,衣食住行还和以往一样。
直到她发现自己的肚子变成了黑色。
……是食物?
他们每日一到饭点就挟着自己去食堂,吃饭、喝汤、吃菜,还有华明神医亲手发放的化食丹。
——食物有异,不能吃!
可她,她已经吃了。
跑!
她一剑劈开三个同门,漫天黑羽遮住她的视线,她埋头向门外冲去,从一片黑暗冲进另一片黑暗。
最后在低狭的仓库被一只冰冷的手捉住脚,倒拖着走往深渊。
拖动中,围巾衣帽向下滑去,露出滚动着黑色沥青的肚腹,和满脸狰狞的诡痕。
冰冷和疼痛剐蹭着她。
“是个好的人呢。”
有人一边拖着她后退,一边对她表达满意。
付苗仰面看着天,天上的灰云,头顶盘结的冬枝,远方明亮像星星一样的灯光,正随着她被拖动,慢慢在头顶跟着她。
就像她也不孤独。
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她的夸赞。
也不错了。
空洞遥远的山的那头猝然划过一道长长的吟啸。
像鹤在白天旋盘着浮上青云。
桑蕴猛地惊醒。
再认真去听,又只能听到山谷间来回乱撞的风。
她推开眼前满盈汤食的桌板,猝然起身:“张献在叫我!”
身边围着的三个药童怪叫起来,说她不珍惜食物。
“有吗?”华明在调配一叠药粉,神情看上去松松散散,“那你过去吧。”
他这么轻易松口,桑蕴反而感到不适应,他又在调什么药?
“呀。”男人的嗓音忽然响起,仿佛想到什么似的。
桑蕴悚然地看到那双蛇一样的眼睛倏地对准自己。
“正好把今夜的药带去给他,”男人低低地笑,促狭的模样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我就省得跑一趟了。”
身旁的药童应声出门,很快用食盘端进来一碗浓黑的药汁,涩味顺着热气到处乱冲,桑蕴接过来的时候,一下子被激出来生理性眼泪。
她倒退着出门。
夜色仍是最深的黑夜。
雪亮的灯光在门口地面投下锋利的长条,桑蕴踩在这道光中央,和华明道别的时候,感觉像站在了一把刀上。
她按了下自己袖子里那把属于张献的短剑,出奇地犹豫了。
见她不动,华明开始盯着她了。
桑蕴低下头,选择往张献的房间走去。
刚刚那一个瞬间,她想过不顾一切地逃跑。
这里在主峰,离掌门的寝宫也不算远,其他仙君也大多生活在附近,她只要能跑出杜衡院……
可她不能把张献留在这,一碗碗地吃着这些鬼东西,给他吃死怎么办。
她跑到无人的拐角,往后看了眼,将那药汁往花盆里一倒。
冒着热气的黑色汤汁将草叶烫得乱摇。
桑蕴怀抱着那把剑,在永远也不会亮起的夜空下奔跑。
她急着赶路,没有看见那盆草猛地一抖,枝叶霎时间疯长,直到瞬间窜到一人高,开始狰狞地摇摆,最后扭曲虬结成一个奇怪的黑影。
然后张牙舞爪地从花盆中跨出来,往华明的院子走去。
她撞进房门的时候仿佛一头狮子撞开巨石,沉重苦涩的房间被她冲进冰冷的空气。
她如履薄冰地一边远望一边锁好门,总觉得会有人过来监视她。
回头的时候却见张献滚倒蜷缩在地毯上!
她一下子都忘了松手,冲过去的时候短剑随着她的动作从袖间滑到地面。
此时她根本顾不得什么破剑,一脚跨过,去扶张献。
张献一身白色单衣蜷缩在地面,双臂箍着腿紧紧折叠在胸膛,仿佛身体正在以心脏为中心狠狠收缩。
桑蕴忽然不知道要怎么扶他起来,她拨开他脸上被冷汗沾湿的黑发,小声叫他。
叫四五声的时候,他才慢慢睁开眼,随后又像被眼皮上的冷汗刺到,用力眨了眨。
桑蕴用掌根裹住袖子替他擦脸,“你很疼吗?还能不能走路?”
张献摇了摇头。他更加用力挤压着胸口,仿佛那里的疼痛已经膨胀到快要破土而出。
桑蕴想帮他看看,将手往他胸口伸去,张献望着她,缓缓松开了一丝空隙,小小的一点距离,他却像付出巨大代价。
“是这里吗?”桑蕴摸到那早已长好的箭伤,华明的药活血生肉,几乎是当场生效,现在只剩下浅浅一层疤痕。
没有摸到新的伤口,旧的伤口也没有恶化,可她也不敢掉以轻心,想到华明诡异莫测的身影——她现在什么事都不敢大意。
桑蕴跪下身,附耳往他胸口听。
一时没有听到声音。
她怔了怔,调整了下姿势。
然后又俯身听。
张献见到她咬着下唇,歪着头在他怀里听来听去,时不时不安地往后看一眼,不知道怎么看起来这么可怜,偏偏眼睛又亮得像冬崖上的雪,沉静又坚定。
他忽然开始不甘心只活百日。
张献静静地望着桑蕴,他忽然有了各种各样的念头。
比如和她去人间走一走,见见所谓的江湖异事。
比如干脆就归隐山林,当两个心无旁骛的农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或者就还和之前一样,在门派中各司其职,见面了可以点点头,打声招呼。假装不熟。
但这些无一不需要时间。
若是有得选,他想冲九镜试试。
他好像愿意接受那份被安排的命运了。
只要活着,就可以见到想见的人。
下一刻,他看见桑蕴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散漫的眼睛睁得滚圆,长明烛火映在其中,蜡融成滚落的泪珠。
她的声音又轻又抖:“这里是什么声音?”
她在听的声音是心脏。
张献抬手抱着她,闭眼去听。最先听到的是她不平稳的呼吸,一声声的抽泣,随后听到她的心跳,咚咚咚像小鼓。
最后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刺啦、刺啦
一声两声,然后是连成片的声音,仿佛胸腔里住着一大群——
那是破壳的声音。
有东西在他身体里,孵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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