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光不敢赌现在的叶蝉新还是正常的,有叶蝉新神魂失常在前,他对此处的一切都抱有怀疑。
是在他打坐时出的事?还是更早?
正当他打算将叶蝉新弄晕时,头顶的深潭发生了更为奇诡的变化——潭中黑水忽然开始缓缓旋转,将锁链上攀附的火焰一一吞没,五色灵力在此处深潭被搅动成一团混浊的黑浆,就如同东海上空秘境开启前的异象一般。
江陵光当机立断,御使灵力就开始后撤,只是那潭水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紧紧跟随他们而来。
“江陵光!”混乱中,叶蝉新不知为何叫了他一声,但他无暇回应,那潭水还在变化,它开始清浊分离,变成一黑一白两股,竟有意识地对他合围!
“江陵光,看手!”叶蝉新奋力挣扎,江陵光此时才明白他说的什么——二人手心处不知何时被潭水缠上,那潭水分作一黑一白两道,自伤口钻入,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痒意自手心攀向全身。
只是一个分神的功夫,那两道水就完全追上他们,将二人彻底吞没其中。
江陵光被包裹在白水之中,四面传来的温暖令他不自觉沉溺,闭眼的一瞬过往种种在眼前重现,再次睁眼时,母亲的面孔缓缓浮现。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不知仙人是何物的村庄里,门前有幼童嬉闹,院中有黄狗吠叫,母亲匆匆熬来一碗米糊,吹冷了喂他入口,哥哥好奇地看向襁褓中的他,还没来得及上手捏他,扛了锄头的父亲从她背后路过,顺手提了他的后领:“阿新!你不能再偷懒了!”
面前的幻梦砰然而碎,耳边响起一道似男似女的声音:“小道长好天赋,怪不得能破我二人之法。”
江陵光对这种夸奖敬谢不敏,他警惕四看,只见此处黑白交错,浑似云墨之中。又试图摆弄手脚,却发现自己浮于半空,并无实物可以依凭。
可见,此处定非现实。
“小道长莫瞧了,此处乃是你灵台,我们若不想你醒,你是醒不来的。”那声音再次出现,如同一道阴风吹过,江陵光反去抓时,又如云气散开。
无形无质,如云如风。
此物定不寻常,他沉声:“既然是我灵台,哪里有让不速之客作祟的道理!”
心随意转,江陵光在灵台中掀起一道白浪,冲着一处虚空拍去,这次碰到了那存在的一点尾迹,纯白云雾被拍散作黑白二气,散而复聚,阴阳变化间,恰似太极之道。
那存在逃过一劫,呵呵笑着,在灵台中与他周旋。
如此十数回后,江陵光忽地一眯眼,八道黑白浪潮向着一处虚空拍来,那东西被逼到绝处,化作两道气逃散开,江陵光哪里会这么放过他们,凝神聚气,将灵台中的阴阳二气缠作牢笼,在他们即将逃离时结结实实罩下。
白气黑囚,黑气白囚,其中黑气挣扎了两下,用男声求饶:“好道长放我们出去罢,另一位小道长快醒了,我们总得把他带回来啊?”
江陵光嗤:“他不是傻子,没有你们蛊惑,他只会出来得更快。”
那团黑气似乎被他噎住,一时安静了下来。倒是另一个笼子里的白气咯咯笑了两声:“这可不一定,小道长不知道吧?那位小道长根基脆弱,又恰好有水象之德,是最容易被阴阳铃蛊惑的。若没有我二人替他牵引,他必定会迷失在阴阳铃的幻梦里。”
这白气乃是女声,二气合二为一,才是刚才似男似女之声。
“引他至此的可能不是你们,可挣脱封印、追堵我二人的就是你们吧?”江陵光并不信,“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但我能让你们困守此处,永远做不成。”
言下之意,竟是要用灵台困住他二人!
灵台与现实不同,全然由江陵光掌控,且修者神识强悍,虽然奈何他们不得,但困到他寿元衰竭并非难事。
那黑气此时才有些慌张:“小道长,难道你不怕醒不来吗?”
“修者身躯强健,我又不是神魂离体,有什么可怕的?”他坦荡道,那黑气忽地剧烈挣扎起来:“小道长前途一片光明,与我们两个残魂计较什么?而且小道长修为也不算很高,千年后身死道消,我们两个还是能出去找下一个宿主,小道长的大好前程可就没了啊!”
江陵光微微合眼:“你们是能找,这么合适的可就没有了,毕竟五千年来,也就他那么一个冤大头吧?”
不得不说,江陵光所说都在他们的痛点之上。自从五千年前那天骄不识好歹破坏遗迹后,他们就一直没能等到第二个闯进锁灵潭里的人。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深潭中并不好受,更何况他们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器灵,而是被邪修抓来和合阴阳的凡人。
“小道长说的不错,”白气似乎有示弱的意思,她在笼中上下微晃,一副悠游自在的神态,“只不过小道长有一点说错了,我们等的并不是你同门,而是你。”
江陵光按住了即将脱口的疑问,冷冷审视着两团气。
白气只好继续引人上钩:“小道长仔细想想,如果没有你,那位黄衣的小道长能走到此处么?又或者,他能顺利解开封印,放我们出去么?几万年了,能当傀儡的何其之多,倘若我们要找的是傀儡,早该在一万年前就逃出去了。我们只是器灵,想找个合适的主人罢了。”
“对对对,我们只是想找个主人,”黑气连声应和,顺带卖起了惨,“小道长,我们已经被困在这深潭中千年万年,早已不知外头春秋过了几轮,我们只是为了找个主人,带我们离开这见鬼的地方,看看外头的阳光罢了。”
这说辞令人动容,若不是寻常器灵不会自称为“人”,江陵光怕是要信了他们的鬼话了。
现在他只想看看这两个残魂还想弄出什么好戏来:“你们引他来,却认我为主?”
白气讪讪:“并非有意牵扯小道长的同门,我二人在被封印入锁灵潭之初,便被那孤迷子与这蓬莱秘境牵扯了因果,他借我阴阳铃的功效迷惑外人,阻止他人靠近他的墓葬。前来秘境之人,都会被阴阳铃的声音所震慑,寸步难前。只是这些年来阴阳铃的效力越来越低,已经没什么人能被阴阳铃迷惑了。”
偏偏叶蝉新是一个。
江陵光视线在二气身上逡巡片刻:“那要怎么做?”
二气欣喜若狂,从笼子里出来后忙一左一右缠在江陵光身旁:“小道长只消同我们一道出去。”
话落,江陵光只觉身上一轻,四面云雾倏忽散去,地底的腥气与湿冷随之而来。
五感逐一归位,江陵光勉力动了动沉重的眼皮,从模糊场景中判断出自己身处锁灵潭中,有一散发微弱荧光的法器正悬于面前。
而在那法器之后,有一个面目狰狞的青年正困于水中。
他似乎被噩梦所扰,脸上的每个部位都在用力,试图抗争梦魇。
江陵光的视野渐渐清晰,他能看见有一黑一白两道光从自己灵台之中窜出,却不是往面前的阴阳铃中去,而是往对面的叶蝉新身上去。
“问秋!”江陵光顿时警铃大作,长刀问秋应声而出,斩向对面黑白二气。
然而二气倏忽散去,又在下一瞬钻入叶蝉新灵台中。
一切发生的太快,江陵光咬牙掐指起印,将那悬于空中的阴阳铃暂时锁住。他抓回问秋,正待要踏水而出,忽来肃杀之气,震得锁灵潭嗡嗡直鸣。
下一刻,渡劫期的威压不期而至,那一黑一白尖叫着从叶蝉新灵台中窜出,就要逃回阴阳铃中去。掌门留在叶蝉新灵台中的印记已经起效,将意图作祟的黑白二气打至半残,江陵光心中一动,出水刺去,刀尖所过处划出一道火痕,将黑白二气阻拦在外。
黑白二气发出刺耳的尖啸,纠缠着向江陵光冲来。然而,下一刻,盛怒的叶蝉新猛然睁眼,击水向二气拍去,二气被水拍散,又要故技重施,就此逃散时,一点星火落在浪中,陡然化作滔天火浪,在两道残魂撕心裂肺的惨叫中,把他们吞噬殆尽。
好在留了些火星在那两道残魂里,不然以这两道残魂的狡诈程度,怕是真要被他们逃走。
“狗东西,还想趁虚而入,我呸!”叶蝉新骂骂咧咧地从锁灵潭中出来,一落地,却脚软得一踉跄,再次被江陵光抓住。二人伤口相触,叶蝉新只觉过了电一般,匆忙松开了手。
江陵光被他的举动弄得一愣:“怎么了?”
“没什么。”叶蝉新只是皱眉盯着面前翻着白肉的伤手。
一时无话,江陵光打算收拾残局,此处的锁链与石烛都需要带一些回去,又譬如那阴阳铃,来源奇诡,也不知是怎么蛊惑了叶蝉新让他把阴阳铃当成自己的机缘的。
想时,江陵光用灵力包裹住手,打算将没了“器灵”的阴阳铃带回宗门,却在即将碰到阴阳铃前,手指轻微一麻,下一刻,只听得叶蝉新大叫小心、
事发突然,等江陵光意识到那阴阳铃已经钻入神识时,已经来不及。叶蝉新也没有比他好上多少,即使提前阻挡阴阳铃窜来,还是中了招,等回神时,灵台深处已经多了个黑色的铃铛。
“靠……”灵台与那阴阳铃契约的一瞬,二人明白了那黑白二气为何逃窜,又为何要接连骗他二人——这阴阳铃压根不是什么化用阴阳、逆转祸福的法器,而是挪用气运、偷换死生的天谴之物。
江陵光只在自己灵台中看见了白色的阳铃,不由自主地看向叶蝉新。青年脸色微微发白,嗫嚅片刻,挤出一句轻得快要听不见的“对不起”。
江陵光却说:“这样也好,此物一旦现世,必遭雷劫。单凭我二人可能无法将它带回去,这样倒也是不错,只是费了点功夫。”
叶蝉新没有说话,乖乖任他摆弄,直到衣物彻底烘干,才说:“只是我从来没答应过他们,也没碰过这玩意儿,又是怎么中的招?”
还不是只他一个人中招。
江陵光迟疑了一下,转移话题:“出去再说,锁灵潭已经没水了,我们可以试试打破潭底出去。
叶蝉新点头,伸手打算借力,一句劳驾还没说出口,江陵光忽然把伸过来的左手换成了右手。
他面色平常:“伤口有些疼。”
叶蝉新只觉得这话是骗鬼,江陵光三天两头要挂彩一次,也没见他怎么着,怎么这回就想着要养伤了?
“你当我就不疼、”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手心的伤口已经被泡得发白,但还是能看见一点血丝从伤口深处冒出。
“走了。”江陵光见他忽然怔住,催促了一声。
谁料,叶蝉新毫无征兆地从身上弹起来,伸手就将人的领口抓来:“你知道了?你干的什么蠢事!谁叫你用血开门的!”
江陵光屏住呼吸,任凭他怎么摇晃,都一言不发。
这几乎是默认了叶蝉新的猜测——从他们用鲜血代替灵力打开大门起,他们就已经和阴阳铃订立了死契,怪不得那两道残魂有恃无恐,也怪不得阴阳铃会自动投入他们灵台。
“江陵光!”对方的沉默让叶蝉新愈发上火,但凡江陵光还一句嘴,骂一句蠢货,将事情都怪在他被阴阳铃迷惑上,他也不至于这么光火。
四面寂静无声,叶蝉新的手似乎有些酸了,呼吸声也变得断断续续。江陵光方才开口:“抱歉,我只是……病急乱投医。”
叶蝉新恨恨松开手,胡乱抹了把脸,召来求锋,向着脚下的地面就刺去。
锁灵潭底有阵法让潭水牢牢吸附在洞顶,此时厚达百尺的潭水已经被蒸成了无处不在的水雾。若是再不出去,他二人怕是会变成吸胀水的海绵。
此时的蓬莱秘境腹地,谢知微同秦声用术法隐匿身形后藏身于高地。他们已经在腹地发现了被江陵光杀死的三个魔修,以及他所留下的记号。
这些记号最终消失在大能的洞府废墟中,但此时的洞府废墟有一元婴后期的老魔镇守,他二人并不敢轻易靠近。那老魔在四周布下了探查气息的阵法,别说是他们贸然闯入,就是这地底下钻出个蚂蚁来,老魔都能及时斩杀。
“想必两位师弟一定是消失在了此处,”秦声从老魔神态判断,“他们好像惹恼了那魔修。”
谢知微语气凝肃:“这魔修……恐怕是来寻仇的。之前那几个小的一来就冲着我们不说,还叫嚣着让我们血债血偿。但近期死在我天南宗手底下的,只有那个杀了外门邹师弟的魔修。”
秦声侧头看她,沉吟片刻:“倘若是为寻仇,以你我之力,并不一定能敌得过他。不如趁早通知李长老,也好防着这老魔在离开秘境后偷袭我们。”
话音刚落,下面的老魔忽然有了动静,谢知微与秦声立马警惕地盯着他,就见他忽然奔向一处洼地,抬手聚气。
谢知微心中忽生一股不好的预感,立马飞出剑去,就见那电光火石之间,魔刀与灵剑相撞,地面一阵轰隆,二人破土而出。
他们狼狈地落在地上后,还有功夫抱怨:“江陵光你有病是不是!好好的路不走非要当泥鳅!”
“这样最快。”江陵光勉强站稳后吐去吃进嘴里的泥,这出场可谓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叶蝉新正想反驳,背后忽然冲来一道魔气,他及时侧身,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一下子。叶蝉新哪里受得了这气,随手从储物袋里一抓,拿出来一把伏灵扇,搅动四周灵气,向着老魔打去。
谢知微与秦声此时早已到了二人身旁,将二人护在身后:“你们先逃,叶师弟是金丹,打、”
“放屁!”叶蝉新忽然粗鲁至极地打断她,连带着秦声也是一愣。
江陵光微微皱眉,还未开口,叶蝉新忽然又扑出去:“这老东西是伏虎山的,必须死!”
伏虎山向来记仇,要是让他离开了这儿,必会给宗门带来祸端。
谢知微一怔,盯着叶蝉新的背影没两下,忽然看出了不对劲:“叶师弟突破了?”
“没有。”江陵光回答,他也看出了叶蝉新情况不对,只是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知是否是受了阴阳铃的影响,他心底也隐隐积攒着一股烦躁,杀意几次占据上风。
他闭了闭眼,说:“师姐。”
谢知微偏头:“什么?”
“倘若我被迫脱离秘境,有劳师姐帮师尊取莲花石来。”话音落下,他抽刀上前,谢知微错愕地看他加入到战局里:“阿旧!”
“先等等!”秦声拦住她,“他们的情况都有些不太对劲。”
“什么?”
秦声凝神半晌,睁开眼:“叶蝉新他……现在分明是元婴期的修为!”
叶蝉新从未有此刻如此畅快,四肢灵力通畅,灵台清明,好似整个天地的灵气都在涌入他的身体。青年将伏灵扇一卷,又以求锋剑挡去,老魔被击退半步,被突然出现在后面的江陵光刺中,二人轮流动手,竟真的将老魔压制到动弹不得。
“叶蝉新,”江陵光再次喊他,“先撤退!”
“不行,”他当机立断,势在必得地看向老魔,“老东西的儿子都被你杀了,你觉得还有退路?”
江陵光心情复杂,但见老魔再次向叶蝉新袭来,不得不抽刀挡去。
这一下震得他虎口发麻,江陵光咬牙,神识略过储物袋中,却忽然怔在当场。
叶蝉新见他像个呆鹅一样杵在那儿,眼见老魔打算偷袭,不得不用伏灵扇帮他一把,但也独力难支。
“师弟!”谢知微眼见二人再度落入下风,终于忍不住出手,然而下一刻,江陵光身形一动,手中长刀快到只见残影,卷着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将那老魔掀了出去。
叶蝉新只觉手腕一阵剧痛,鲜血迅速浸透了衣物。可那老魔分明没有碰到他半分,刀子全都招呼在了江陵光的手上。
此时云消雾散,谢知微二人这才看清了洼地处的战况,叶蝉新持剑在后,手中的伏灵扇上沾满鲜血。而江陵光握刀在前,左手反握一把赤红色的扇子,正是方才卷出那道风的法器。
然而,距离他最近的叶蝉新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就是他的伏灵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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