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筠舟发了高烧,当夜没能撑过去,陷入深深的昏迷。
晏廷文带着他赶到最近的医馆。医师被阵阵猛烈的敲门声砸醒,没好气地披上衣服。打开门被晏廷文煞白的脸色给吓到,把他当成了鬼,差点两眼一翻,撅过去。
“他发了高热,劳您为他看看。”晏廷文掀开披在钟筠舟身上的外袍,一张烧红的脸出现在医师眼底,他惊了下,恢复理智,急急叫人进来。
一番看诊下来,医师方缓了口气,刚要擦擦额头上的汗,余光注意到什么,才发现送人来的青年正死死盯着自己,眼底爬满血丝,于点着油灯的昏暗屋中,显得十足可怖。
“郎君无需过度忧虑,这位小郎君是心绪一时大起大落,身体无法承受,是以发起了高热。只消用上些药,再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晏廷文眼神落在钟筠舟面上,他仿佛很难受,嘴巴张着,大口大口地喘息,额头鼻尖都是热汗。
“他从前并无此类情况,想问您,会否对身体有影响?”晏廷文面上的忧虑明晃晃写着,看得医师一怔,回眸瞧了眼床上的郎君。
医师凭借自己的了解,猜到了两人的关系:“你这哥哥还挺在意弟弟的,放心,不会有什么影响。只消好好睡上一觉,保准活蹦乱跳的。对了,天色已经很晚了,就让他先留在这里,我会照顾他。看你这样子,还是先回去休息休息,别把自己也弄病了。”
“我没事,我留在这里看顾着。”
“也行。”医师没理由不让人待着,打了个哈欠,下去煎药去了。
屋里静悄悄的,清苦的药味充斥环绕,这些味道晏廷文并不抵触。自打母亲生病后,他的周围时常萦绕着这种味道。
只是一看到床上少年病态的模样,他的心便被狠狠牵动,就仿佛回到了那天刚刚得知母亲生病时,年幼的他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更害怕失去。
父亲很快带着母亲离京治病,离开前将他托付给母亲的好友,晏廷文其实心底很想跟着他们同去,可他清楚不能在这个时候给爹娘添乱,便独自一人去了钟府。
钟府有个小少爷他认识的,由于母亲和慧心长公主关系很好,当初长公主怀有孕时,母亲带他去看望过。
后来生产时,他也和爹娘一起上门祝贺,看到襁褓中的小婴儿。
皱皱巴巴的,脸色很红,嘴巴像鱼儿一样,一开一合。晏廷文站在母亲的身旁,扯了扯她的手,有话想跟她说。
母亲便靠过来,他问:“他是小鱼吗?”
母亲被逗得笑起来,把这话转述给长公主,两人一起笑,被他这样可爱的童言所逗笑。
后来晏廷文开蒙,开始忙于课业,没再关注过这条“小鱼”。直到母亲生病,他才再次见到他。
当初的“小鱼”长大了,完全粉雕玉琢的小团子,穿着一袭粉荷色,不说话的时候,跟个女娃娃一样。
晏廷文还以为是长公主又有了新的孩子,直接问显得没有礼数,他不能给爹娘丢脸,所以并没有过问。
“廷儿,这是舟儿,你小时候见过的,当时你还问他是不是小鱼。”
慧心长公主牵着小男孩的手,把他推向晏廷文,“舟儿,叫晏哥哥,晏哥哥会在我们府上住一段时间。”
小团子歪头看了眼母亲,接着脑袋转回来,头上的发带随风飘起,包裹他漂亮的小脸,清透的双瞳仿佛盛着一汪水。
晏廷文还没想好怎么跟自己小了四岁的孩子打招呼,对面的小团子突然挣开母亲的手小跑到自己面前。
很意外的,两岁的孩子话说得比晏廷文想象中还要流利,语气更是软软糯糯。
“哥哥,晏哥哥,你要来我们家住吗?”
晏廷文知礼地回应他:“嗯。”
“太好啦!”钟筠舟振臂欢呼,蹦跳着,发带随之舞动,斑斓日光穿插其中。
像蝴蝶,晏廷文突然找到新的形容。
“我有哥哥了!我要和晏哥哥一起睡!”他自来熟地挽上晏廷文的胳膊,表达了自己要求。
当然,长公主没真让他和晏廷文住在一起,因为两岁的孩子精力太过旺盛,常常晚上不睡,白天才睡。
晏廷文尚要读书,不能被他打扰。
初到府上的第一日,不知道是不是不习惯,还是因为身处陌生的地方,他毫无睡意,睁着眼顶着头顶的床帐。
外头虫鸣阵阵,突然一道门开的吱嘎声音。
晏廷文坐起身,迅速撩开帘子。
外头蹑手蹑脚,还以为无人发现的小团子顿时僵住,一线月光落在他面上,他没有被发现的赧然,面上迅速焕出惊喜。
小跑着奔过来,扑在他床边,没规矩地跪在地上,托腮看他。
“晏哥哥,我自己找来的,舟儿是不是很厉害?”他晃着脑袋,发丝齐肩,一对圆圆的眸,看起来更像女娃娃了。
晏廷文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觉得这不合礼数,怕被长公主发现,训斥他,也责罚钟筠舟。
“你快回去。”
“不哦,你不是母亲,我不听你的话。”
蝴蝶,不过是会吸血的那种。
人前人后不一样。
钟筠舟看晏廷文没什么反应,便大胆地爬上去。
由于晏廷文睡觉习惯靠里,所以身旁空出老大一个地方,那地方便成了钟筠舟的目标,很快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
“睡觉吧。”他抓了下晏廷文的胳膊,把他的身体向下拖了下。
晏廷文眼神落在他怡然自得的面上,抿了抿唇,没有说什么。
夜阑人静,一连串均匀的呼吸声悠扬,晏廷文坐起身,他一直没睡着,就等着钟筠舟睡下。
他下了床,走到门口,本是要去叫人来把钟筠舟抱回去。后来站在门前犹豫了下,推门的手放下,去了榻上躺下。
第二天,长公主找不到孩子,急得上上下下满府地找。睡在榻上的晏廷文被外头的动静吵醒,他起了身,推开门,告诉他们钟筠舟在自己的床上。
长公主急色全然消失,被儿子的行为荒唐得笑出来,跟晏廷文道歉说:“抱歉廷儿,吵到你了吧。”
回想起昨晚,钟筠舟去了以后,他听着那匀称的呼吸声,意外地睡得很好。
于是摇了摇头:“没有。”
钟筠舟是个不安分的小孩,从跟他的相处中,晏廷文愈发认同这一点。
他本来以为只会跟他相处很短的一段时间,只是不想爹娘一去就是三年,他在钟府住了三年,期间除了去宫中读书,几乎每一天身边都有钟筠舟的陪伴。
后来发生了慧心长公主离世的事,钟筠舟脾性随之变化,他二人便渐渐远了。
给钟筠舟服下药后,医师再度查看了他的状况,接着便去睡了。
晏廷文守在钟筠舟身边,眼下略有困乏,双眼却始终落在钟筠舟的面庞上,一转不转,紧切地注视着。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渗进来的月华渐渐转亮,灯烛熄到底,剩下烛泪凝固的烛台。
几声鸡鸣骤然炸开,洞穿整间安静的房间,钟筠舟被这声音吵到,眼皮下的眼珠转了转,眉宇蹙动,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视野灰蒙蒙的,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为什么躺着。
眼珠子转到一旁,猝然遇上双布满血丝的眸,正定定落在自己脸上,他内心一震,从未见过晏廷文如此憔悴不振的模样,不免呆滞。
他动了动,似乎要坐起来。晏廷文扶住他,不让他起来:“医师说你需要好好休息。”
钟筠舟只好躺回去,看着他,慢慢道:“我病了吗?”
语气里有恍惚,不懂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没有,你只是太累了。”晏廷文声线微微沙哑,话声温煦,他遮去眼睫,为钟筠舟掖了下被角,“口渴吗?”
钟筠舟摇摇头,他想问的还有很多,但他现在很在意一件事:“我想吃糖。”
晏廷文动作停顿,抬眼扫了他一下,眼底略有疑惑。床上的少爷病态未消,窝在床上,小小的一个,令人怜爱。
他突然舔了舔嘴唇,表情很是龇牙咧嘴:“嘴里好苦,是不是给我喝了药?还说我没病。”
晏廷文心内稍安:“一些对身体好的药,”看了下左右,他说,“医馆里没有糖,你想吃什么样的?我给你买回来。”
钟筠舟就说了两三种,晏廷文便起身去了。
门开门关,钟筠舟百无聊赖地在床上躺着,很快又困起来。
蒙蒙怔怔的时候,门似乎开了,有人轻轻地唤他,一股很香的味道漫过来,他被吸引着从困顿中抽身,睁开眼看到晏廷文的脸。
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被他提醒了下,才记起。
“还买了包子吗?闻到了味道。”他鼻子嗅了嗅,很是确定。
“嗯,你喜欢吃。”晏廷文把包着包子的油纸包给拆开,擦了手后去扶钟筠舟。
“我不想吃包子,我要吃糖。”话里带着困顿的沙哑,不自觉带上撒娇的意味。
晏廷文便说:“迎熹,先吃点东西垫一下。”
“我不要,我要吃糖,我嘴里好苦!”钟筠舟撇嘴,不高兴地抱手,乌发披散着,几缕垂落身前,衬得脸愈发苍白。
晏廷文妥协了,无声地合上油纸包,又坐回他床畔,从怀中掏出钟筠舟要吃的糖。
钟筠舟期待地看着他拆开包着糖的纸,在看清里面的内容时,眼底的喜悦霎时呆住。
“怎么就一种?我要的另外两种呢?”
晏廷文:“糖吃多了,要牙痛的。”
钟筠舟脸苦下来,眼角都耷拉了:“你连我这么小小的心愿都不肯满足,我都这么惨了,想吃点甜的还不行吗?”
他说着,脑袋撇低到一边,肩膀偶尔抽动,抬手抹了把眼角。
晏廷文一下子急了:“我再去给你买,你别哭。”
他立刻站起身,说着就要走出去。这时背后爆开一阵大笑,晏廷文脚步顿住,回头。
钟筠舟捧着肚子,笑得泪花四颤,他随手抹开眼角的泪,看着晏廷文的眼底都是恶作剧得逞的高兴。
“叫你不给我买全了,我吓你一下,也算是有来有往了?”
晏廷文慢慢拾起个笑,走回到床边坐下:“只要你能高兴,什么都好。”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