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飞并没睡着，他基本不怎么失眠，睡眠质量出奇的好，可这会他闭着眼硬生生闭了四个多小时，一动未动。

耳边没了熟悉的低低的打游戏骂声，没有时不时的嘀咕声，手臂、胸口、腰间即使盖着被子，也依旧觉得空荡荡，有点冷。

不到半年，他就已经习惯这些看似悉悉索索的声响。

现在是半夜三点，他掀开被子，起床，来到客厅，看了眼留着细缝的主卧，垂眸安静地拿起热水壶，倒了杯温热水，就着药片吞入肚中，喉咙依旧干疼，要恢复恐怕要花上一两周时间。

换了个新的陶瓷杯，顾晏飞泡了杯蜂蜜水，端着水杯，轻轻推开主卧的门，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在推门的时候呼吸放得很轻，就这样没出声走了进去。

房间没开大灯，只有床头的一盏灯亮着，将床边四周照亮，房间内依旧开着助眠的香薰。

顾晏飞目光扫过床上，顿时一凝，床上只有沉沉入睡的宋辛柏，他平日睡的一侧空无一人。

他当即转身出了房门，房间响起脚步声。

宋辛柏翻了下身，拍了拍空荡荡的被子，他这些日子两天睡眠时间加起来不到六个小时，安抚着池景眠入睡，他也闭眼入睡，也就没发现池景眠早就不在房中。

顾晏飞是在厨房找到池景眠。

池景眠光着脚，穿着松垮的睡衣，站在打开的冰箱前，安静地用手拿起碟中早已冰冷的芦笋放入口中。

所有事情发生得突然，顾晏飞都不记得落在厨房一角的未完成的晚饭。池景眠却记着，私心作祟，藏了起来，放在冰箱里。

顾晏飞没说话，把蜂蜜水放在桌面，站在安全的距离。

池景眠和他对视了眼，继续伸手要把冷了的芦笋放进口中，直到顾晏飞喊了声，池景眠。他才沉默着把碟子放下，转身在饭桌坐下，就这样盯着顾晏飞看。

顾晏飞挽起衣袖，重新将芦笋加热，又煮了点奶油意面。

两人都没说话，直到池景眠吃完。

顾晏飞起身作势要收拾餐具，池景眠低声说：“不要你，我来。”

池景眠却没用洗碗机，而是把餐具放在洗碗槽，打开了冷水的开关，水流冲下来，肉眼可见的白皙的指肚冷到发红。

顾晏飞沉声道：“池景眠，你存心要我心疼你是吗？”

“一点也不够。”池景眠固执地用冷水洗碗，低着头，“你不再我身边，我睡也睡不着。”他指尖颤了下，密密麻麻的痛意随着他和顾晏飞说话的时间拉长而增加。

明明带给他的感觉是痛的，密不透风的痛，可想通后的池景眠却流露出一丝变态般的窃喜。

他声音低低的，“我其实睡了，但是做了个噩梦被吓醒。然后，我就想，疼其实也不错。就像那天晚上你让我疼，我才会记得很清楚。”

“疼得好，疼了我才不会忘记你，我就要疼。”

池景眠有时候会冒出小孩子气性，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留下来的，还是后面和宋辛柏住一起，又养回来的，可每每想到他所失去的，所经历的，顾晏飞就止不住地心疼，心疼到自责。

夜很深，夜色笼罩寂静的客厅，两人都没再出声，只有水流声和碗筷碰撞的声响，直到水流声关停。

池景眠冷到发红的双手垂在腿边，微微蜷缩。

顾晏飞目光久久没离开池景眠的手，半响，他眼神柔和，轻声说：“走吧，回去睡觉。”

“嗯。”池景眠从喉咙传出闷闷的一声，单调的回应中不难听出浓浓的委屈。

要是前天，绝对会有一双温热的手伸过来，捂住，或者是将他冻得通红的手放入口袋中，暖意会渗入皮肤，沿着四肢百骸游走，整个人都变得暖呼呼，可现在，手依旧是冷的，冷到发痒难耐。

夜色中的顾晏飞指尖掐入手心，往后退了几步，给池景眠让出一条路，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上了楼，然后两人对视一眼，无声地互道晚安，往着不同的房间走。

顾晏飞还是没能睡下去，思绪些许混乱地闪过来到书中的所有事情，他要找到解决的方法，或者说是一条清晰的路径。

一向利索的大脑此刻好像罢工了，总是不受控地往池景眠身上想去。

高中的时候，他们是全校公认的对头，两人有过争执，有过互殴。池景眠说，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开学典礼的体育馆上，可顾晏飞记得，并不是。

那天的天气，好像是一片晴朗，报道的时间是九月份，那座城市依旧热得像火炉，高温似乎要把街道沥青融化，道路两边的家长学生躲在荫蔽的大树底下。

顾晏飞就是在那颗树下看见穿着无袖运动衣，戴着帽子啃着冰棍的池景眠。

具体的记忆似乎有些模糊，顾晏飞也记不起当时的心境，只记得那天的太阳实在过于刺眼。

他手在一侧无人睡的枕头下摸去，摸出一个手机，摁下右侧开关，看到一张放大的猪脸，才发现这不是他的手机。

是池景眠的，好像还是他从现实世界带入书中世界的手机。

顾晏飞坐了起来，手机并没有密码，轻轻触碰下页面，就看见手机屏幕上分类清楚的软件。游戏没有分类，因为它们占据了一整个页面，大大小小，冷门热门的都有。

顾晏飞的目光却被右上角弹出来的小相册吸引，那是一张大头照，带着生日帽的寿星沾了一脸的奶油，开怀大笑的牙齿白又亮眼。

这张照片的池景眠看着还很青涩。

顾晏飞的手情不自禁地想摸上去，手指伸出，指尖触碰了下，结果点了进去，放大的照片，带给人的视觉冲击力更大，灿烂耀眼。与此同时，像是不小心打开了神秘又吸引人的漩涡，控制不住地想往更深处寻找更多美好的记录。

顾晏飞最终还是点了出来，循着分类好的相册，找到池景眠留存在手机里的记忆。

有高中的，很多熟悉的同学；还有他的，从宣传栏、讲台上、升旗台上、体育场等校园角落拍摄得到的照片；还有他和辛柏的.......

每一张照片的时间都有记录，顾晏飞在这个时间段停留时间很久，一张照片，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

房间时钟的指针指向五点。

顾晏飞划到最后一张，看完下来，眼中都不知觉地平和了下来，这段记忆看得出池景眠过得快乐又充实，清亮的眼眸让人移不开眼。

他退了出来，目光放在最下面的写着‘视频’两个字的相册。

他手蜷缩了下，其他相册分类名称都很用心，比如‘高中的小兔崽子’‘高冷又好玩的玫瑰王子’‘猪小花那个不着调的主人’。

‘视频’，单调的两个字，又看出几分不在意。

顾晏飞有心要放下手机，可旋涡内的世界梦幻又美丽，是一段他没经历过的岁月，是他此生最为关心爱护的人的世界。

没有人能抵抗得住这种诱惑，就好比没有人不好奇伴侣童年的照片。

顾晏飞最终还是点了进去。

很意外的，每一个视频封面都是一片漆黑。

顾晏飞点开第一个。

镜头摇晃了两下，视线昏暗，还没看见人，就听见一道冷漠的声音传出。

—现在是2020年12月3月，晚上一点。

镜头终于对焦，池景眠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镜头，脸上粘贴的止血贴，嘴角暗紫的淤青，还有暗色的背景，冰冷狭小的光线，都暗示这并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这将是最后一个视频。

镜头中的池景眠嘴角勾了起来，眼中透着冰冷的病态的快意。

—我把我的父亲还有我的母亲送到了他们该去的地方，一个监狱，一个精神病院。所有事情进展都很顺利，我从高一就做出这个打算，默默收集证据。所有人都心疼我，没有人会因为知道我把自己的亲生父母送进去而指责我残忍不念亲情，因为我是个完美的受害者，手臂的伤疤，大腿内侧的烟头都是血淋淋的证据，它们自然会为我证明。要问我有什么感想？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活得很轻松。

—我爱你们，到此为止。

—再见。

视频很短，只有短短的半分钟。

顾晏飞突然意识到什么，手指颤抖着不断往下滑，同是漆黑封面的视频很多很多，似乎滑不到尽头。

终于，手机的页面滑不动了，顾晏飞却不敢点进去，他隐约意识到是什么。

一个人会对某种东西产生应激反应，从来都不是莫名其妙的。

池景眠不喜欢镜头面向他，自然也有原因。

早在顾晏飞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池景眠心意时，他就想过这个问题，他那个时候想知道原因，好方便在后续的拍摄中提醒下导演和摄影师。

可这会，他隐约猜到，却不敢撕开最后一层薄膜。

原因就藏在这些大约有上百个报出时间，事件，感想，结束语的视频里。

第一个视频最终还是点了开始。

依旧是摇晃的镜头，光线十分昏暗，声音嘈杂，隐约能听到街道的喇叭声。

—出来。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爸今晚又不回家。

女人的声音听着不太正常，像是暴风雨来临之际的最后一秒抑郁的平静。

—别让我把你拽出来。床上有被子有床垫你不睡，非得跑床底下睡干什么？

窗户外透进来的光线，摇晃的镜头，对准了某个黑暗的地方，有个黑影动了动，慢慢地从床底爬了出来。

是才十岁大一点的池景眠，两只黑曜石般的葡萄眼睛刻意避开了镜头，怯弱地往上看，两只手纠缠着衣服下摆，眼角的蝴蝶胎记似乎与夜色融合，看不清楚。

—妈妈。

视频久远，录音并不清晰，其中还有窗户外边的嘈杂喇叭声，男孩胆怯的喊声带着年代久远的沙沙声响，却像一颗导弹轰然而至，方圆百里轰炸成一片废墟，嗡鸣声久久不散......

顾晏飞呼吸都停滞了。

—说！

女人严厉指使。

婴儿肥未消去，小小的身子藏在宽松睡衣之下的池景眠眼中害怕地渗出泪水，摇头。

—妈妈，我，我害怕。

—快说！

女人声音带着即将爆发的狠戾。

十岁大的小景眠快要控制不住哭出声，但似乎畏惧着什么，含着泪水看向镜头，哽咽道：

—现在是2010年8月14日，晚上，晚上......晚上十一点。

小时候的池景眠一眼看过去就乖，两只圆眼睛明明又困又害怕，可依旧瞪着圆圆的，尽量用清晰的声音说：

—我，我睡不着，不是！我，我是做噩梦了，好大一个噩梦，有，有比我大的小老鼠，它，它追我，一直追着我。我好害怕，我就一直跑，跑了很久，我累了，跑不动了，小老鼠就张开它的尖嘴巴，要把我吃掉。爸爸，我害怕，睡不着了。

—爸爸，我爱你，你快点回来陪我好不好啊。

视频中断，卡在池景眠抬头小心翼翼观察的画面，两串泪珠早已将脸颊、下巴打湿。

类似的视频还有很多，在手机里保存下来的视频，围绕的主角永远只有三个人，两个从没出过镜的父母，一个在哭泣却得不到安慰的小孩。

视频时间跨越十年之久，视频里的小孩一天天长大，眼中的怯弱慢慢被冷漠取代。

—现在是2011年10月2日，晚上十点。

—现在是2015年4月15日，中午两点。

—现在是2019年5月25日，晚上十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