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公堂

“你是谁?”

脚下刚一落地,元映一把薅去蒙在脸上的罩袍。

周围黑沉沉的,有一股浓重的沉木香,地板踩上去咯吱作响。这里应当是凌波楼的上层,那座从外围望去时,金碧辉煌的殿宇。

“你是想找死吗?”一个声音咬牙切齿地问。

是个男人,声音很熟悉,仿佛这几日刚刚听过。不知怎地,元映从甬道出来之后,总觉得耳侧发懵,她甩甩脑袋——一个,相熟的,男人——沈明初?她猛然猜测到,又自己摇摇头将答案否决,那人他了解的很,没有半分血性,借他八百个脑袋也不敢这么和自己说话。

在她的对面,云修背着手,敏锐如鹰一般的目光闲散地盯着眼前的姑娘。

她全身都笼在他的黑色夜行衣里,脸上蒙着披帛,看起来小小一只。许是夜来寒冷,她裹得紧扎,像一只饱满扎实的粽子。

还挺聪明的,云修心想,知道提前用披帛捂住口鼻。

可一想到她竟大胆到敢独自一人夜探凌波楼,他又气不打一处来。他努力安抚自己,告诉自己她并不知道楼内情形,此时定也十分惊慌。可许是平日里阴阳怪气惯了,他本想关心她一下,一张口又变成了方才那幅模样。

云修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时,他选了一个更为简单的话题,“你的手怎么了?”,他平声静气地问。

元映在他转身的瞬间,迅速地认出来人。

她的大脑火花带闪地旋转。香味散去,她逐渐捡回理智,过去几个瞬息放慢加粗一般在她脑中盘旋。冷箭在拉扯间出鞘,没有按预定的轨迹行进,反而射向云修… 她只要一回想起那声闷哼,就忍不住指尖发紧。

元映小心觑着那人,默默裹紧了自己的衣裳。

果然,下一秒,“你手里怎么回事?”,他质问道。

元映讪讪摊开双手,堆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她心中不是没有挣扎,一面是灭门之仇,而另一面…她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她还不能死,她还有许多人要去救,方才只是权宜之策,既然逃出来了,就不能再用那样简单粗暴的办法。

这事她一人太难做到,监察御史本就行监察百官之职,她们能够合作。哪怕退一步讲,郡守府成堆的金银,也足以令云修动心。

“只是一点雕虫小技,没有毒也不够锋利,射不穿将军的金甲。”她软着嗓子说。

这小小的金簪竟能躲过郡守府的层层防卫,“真是精巧”,云修心道,眼底闪过一丝赞叹。

“我是问你。”他说。

难道是让她再朝自己放一箭?元映简直难以置信,她不由瞪大了双眼。刚被带出火海时,她有一瞬间觉得对方竟是个人,这果真是错觉,站在面前的分明是个丧尽天良的恶鬼!

她咬咬牙,簪头转向自己。“你疯了吗?”云修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扯下簪子。拉扯中他的大手紧紧握住元映手指,“嘶—”,她一声痛呼,后退半步甩开。

“手怎么回事?”云修冷声问道。

原来是这个,她颤巍巍伸出拇指,“在院中打扫时石头脱手,不小心砸伤了”,又故作骄矜,“已经快好了,多谢将军挂怀。”

……搬个石头都能砸着手,真不知该说她机警还是愚笨。

这边元映也很无奈。园中青石那么多,各个都长满苔藓,偏有那最大的一块虽面上斑驳、两侧却格外光滑,真叫人一时失手。她正思考着要不要再与云将军说说细节,好让她所言更“真”一些,云修却已显然不愿再和她蛮缠,他重新披好外袍,甚至还顺带手为她理正领节。

咦~~元映忍不住嫌弃地打心底里发抖。

“回沈府。”他说。

“我不去。”她断然拒绝。如果元映所料不错,爱好只是借口,以隐匿的嗜癖敛财媚附才是怀州郡守叶知远的真正目的。而参与所谓“清音”表演的所有人,必定非富即贵。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理清凌波楼暗道,探查往来人员身份,调查府内女子形同枯朽的原因…

她要以最快的速度,救出她们中的每一个人。

元映刚想转身离开,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臂膀,她挣扎不得,回头正欲怒视那人,“你必须去”,云修盯着她的双眼说道,

“沈明初被抓了。”

——

公堂之上,决曹掾谢论捋了捋两撇胡须,双指伸入签筒,指尖的红头令将落未落。

在他视线的正前方有一个青衫白袍的男子。他容色清朗,风姿不凡,若在平常定会有不少倾羡的目光向他投来。可如今,他趴在刑凳上,腰部以下被杖出一道道血痕,脸色苍白,束发斜斜洒在地上,围绕在他身边的,除了唾弃,只剩一圈百姓的指指点点。

“已经快过巳时,这沈氏仍无人来救,我们之前怕是多虑了。”

师爷猫着腰,紧走两步,凑到桌案一旁。几日前,他们接到举报,怀州城内金鱼坊中霄云酒楼,因饮食不洁,致一食客身亡。

衙役立时赶到,霄云楼却早已人去楼空。而后经多方查证,本郡郡守大人叶知远,清正严明,早早派人将涉事酒楼查封,不仅保留一应物证,还将涉事人等全部带回听审,连死者也已送入敛房待验。

要说此案也算好办,得郡守挂念,首告人、受害人、嫌疑人皆明晰,比那些没头没尾的失踪案好上许多。若说难处,却有两点:一是死者身上并无明显毒物品类残留,非说与沈家有关,证据不清;这二嘛,则是就在案发的前一天,中常侍大人的宠将、恶名昭著的杀神云修,刚刚去霄云楼吃了一顿饭。

这还是谢论上任决曹掾数月来怀州城出的第一桩命案。他辗转反侧,将那酒楼杀人案的案卷从一堆记着失踪、盗窃的竹简中抽出来放进去,待天亮时,他终于下定决心去探查下郡守大人的意见。

却不料,叶郡守高风亮节,他亲切地拍了拍谢论的肩膀,说人、脏他都已提前帮忙抓回来了,接下来的事情还要靠他们年轻人去做。

可谓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这是不想管的意思。回府后,谢论召集他的几个师爷商议半天,最终决定敌不动我不动,不登门拿人,却要将沈府涉嫌杀人一事远远放出风去,若他背后当真有大树乘凉,自会有人登门来找。

这一晃就等到了过完年。正月初十,府衙开门,不能再拖了,班头喊出“升堂”,衙役们唱响喊堂威,决曹掾当庭命人将沈明初拉来受审。

沈明初自然不肯就范。

杀威棒下过几轮,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堂下之人也愈发虚弱。眼看日上中天,谢论与他身后智囊对视一眼,手中的令签即刻就要挥下。

“等一等!”

人群中钻出个女人。她着奴仆衣饰,不事钗环,鬓发俱乱。谢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当她是沈府的某个下人,甩甩手就要叫人将她赶走。

“青天大人这令签一掷,堂下之人便要于秋后问斩。按本朝律例,受斩刑者所犯之案需层层核实,还需张贴于闹市示警。今日府衙前来了这么多人,民庶之众堪比闹市,何不与大家细说分明,他所犯之罪触了哪一条哪一卷的律法,可曾有证人证言?”

衙下静了一瞬,紧接着炸开了锅。他们一大早赶到府衙看热闹,只知是死了人,围观半晌,决曹掾一遍遍施刑,沈明初一遍遍顽抗,却是没头没尾,连事情的始末都说不分明。

“就是,也说给我们听听呗。”立时有人应和。

这案难就难在无法实证,谢论轻咳一声,两个衙役当即冲向人潮,“堂官断案,与你这个贱民何关?扰乱公堂可是大罪,拖出去!”

这话音刚落,两人立时将元映双手反剪。推搡之间,元映偏头看向一侧,那人心领神会,清清嗓子,声如洪钟,“听闻监察使此来就是为了清政安民,我们怀州父老的日子啊,以后可要蒸蒸日上咯。”

又是这个监察使!

这声音太过洪亮,谢论即使坐在府衙之内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起身四顾,说话之人却如人间蒸发了一般,遍寻不着。对于云修威名的恐惧重新萦绕在他心头,若那位只是来晚了呢,“把人放开!”他厉声道。

左右走个过场,也不算难以交代,他在心中说。

“听到了吗,放开我。”元映甩开二人,得意地扬了扬头。这云老鬼的声名还挺好用,她想。可当她探头一瞧,看到沈明初的那副惨样,她脸上又笑不出来了,只剩下满腔对庸吏的厌恶。

说话之间,已有衙役将相关人等带入公堂。先是死者母亲哭哭啼啼地哀诉,言她家女儿何时去的霄云楼,如何在当日晚间腹痛,又如何在夜里不明不白的死了。

“就是那黑心酒楼重新开业的那天,我们一家本已吃过饭了,燕儿喜欢霄云楼的赛螃蟹,我丈夫一向疼爱女儿,便给了她银子…”

她哭得凄楚,堂下一片悲色,元映也没再反驳。沈明初身上又被挂上几片烂菜叶子,谢论只觉形势大好,他点点头,示意仵作上前。

仵作摊开厚厚一本勘验簿,照本宣科的读道,“永嘉十四年正月初三日,晴,经有人首告,荣福巷内一女子身亡,遂赶往查验。尸体嘴唇乌紫,全身微浮肿,有尸斑。经勘验结果为中毒身亡,结合死者生前去处,判断与霄云酒楼饮食有关…”

“是如何验的毒?”元映问。

仵作不耐烦地瞥过来,“自然是以银针试毒,针尖发黑,则死者身亡与中毒有关。”

“可留有证物?”

仵作挥一挥手,有小仆奉上几枚银针,他昂着脖子挨个介绍,“这根是试在喉头的,这根在胃部,这根在手臂下侧,插入人体半柱香之后,针头皆呈黑砂,证据确凿。”

“只需要半柱香吗?”

“是啊!”仵作捏捏胡须,义愤填膺,“剂量之大,心地之歹毒,真是毫无人性,未留半点回环余地!”

围观的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谩骂,“可还有什么疑问吗?”仵作问道。

元映不再质疑,仵作潇洒地转身归位,片刻后,他念完了勘验簿,似是重担落下,连语气都更为轻快,竟也未拒绝元映想细看针袋的请求。

这过场走得比谢论预想快上许多,他清一清嗓子,从太师椅上站起,摆出一副体察下意地笑容,“如此…各位父老可都明晰了?”

他环顾四周,满意地看到不再有人言语,准备宣读审判。“却也有一事不明。”元映说道,她眼睁睁地看着决曹掾大人那笑容僵在脸上,却在听完她所问后倏地舒展,“又有谁能证明张燕儿当日果真进了霄云楼呢?”她问。

“传人证!”谢论不悦地拍着醒木。人证带到,竟是沈炀。他一副卑躬谨慎的姿态,只在经过元映身边时,眼中凶意毕现。他弓着腰,正欲详细讲述自己何时见到死者,

“那日张燕儿点了什么菜?”元映倏而发问。

沈炀支支吾吾地扯谎,“自然是赛螃蟹、还有旁的什么素菜。”

“在哪看见的?”

“琼林阁二层雅座。”

“你见他吃下了?”

“当然!”

“哪道菜藏了毒”

沈炀已然额头冒汗,他气恼道,“这我哪知道!”

“那我们问简单一些,她吃完就回家了吗?”

“没错!”

元映轻嗤一声,“您这样笃定,难道是说您堂堂琼林阁的当家人沈大掌柜,在看到张燕儿走出酒楼后,一路跟着她回到了家?”

“您是何居心呐!”围观的几个地痞发出嗤笑。沈炀气急反怒,他“啪啪”跺脚,元映刚要再问,站在他身后的妇人“嗷”地恸哭出声:

“回了回了!她一吃完就回家了!”

妇人哭得几乎瘫坐在地,元映刚刚燃起的攻势戛然而止。谢论用力摔响惊堂木,暴力收束审判,“人证物证俱全,还有什么好狡辩的!来人,把这罪犯给我拖下去!”

形势已无法逆转,沈明初暗自垂下青泪。

他一向高昂的头颅无精打采地垂在条凳一侧,任凭两个狱卒像拖着一块烂肉般将他带出公堂。

“再敢狡辩,连你也一起下狱!”谢论指着元映的鼻子道。

堂下自是无人再敢置喙。众人窃窃私语,却不敢高声,人群散开,似是延续了一上午的闹剧已然收场。

正当大家即将走到府衙大门时,“民女还有一问!”,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元映高高举起手臂,她两指并起,其间闪烁日光,

“半柱香的时间已到,民女想问问,为何民女腕上的这枚银针,也发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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