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司韫等了片刻,没见人应声,正疑惑着,忽见眼前人直着身子就往前栽。
她吓了一跳,忙“诶诶”着伸手,想扶又碍于什么,眼见人就要砸到地上,心一横,卡着脖子就往上拽。
边拽边嘟囔:“顾砚舟,你真的该减肥了!”
将人扶正坐好,累的直喘气。
顿时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只双手搭着肩,趴在他肩上咬牙抱怨:“本小姐现在严重怀疑那崖边木就是你压断的。”
许久不见人答,不禁推了推。
这么大的人,只轻轻一推便要往河里栽。宋司韫坐不住了,一个激灵站起来,去探鼻息。
指尖传来炙热时,心中真真是狠松了口气。
她又犹豫着探他额头,灼热滚烫。
竟是烧晕了!
只是不知是寒气入体还是……
宋司韫沉默着,缓缓看向皮肉翻滚的后背,眉头皱得发紧。
发热可大可小,若不及时救治也能要人命的。可现在荒郊野岭,该如何是好?
如不是还得扶着他,此刻她定要四处打转。
宋司韫不识医术,只少时跟着母亲去善堂,瞧见母亲帮着一大夫用冷水擦拭的法子治疗发热病人。
眼下,也只能咬咬牙死马当活马医了。
已有思绪,便不再犹豫。
一手扶着人,一手探向河水。将帕子浸湿拧至半干后,分别在两侧脖颈和腋窝处轻拍。
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
起初帕子便是拍到身上也拍不出水,后来有点点水花飞溅,再后来便有水珠顺着脖颈往腋下钻。
到最后,竟是拧了与没拧无异,汩汩冷泉顺着指缝直往下流。宋司韫动作也逐渐慢了下来,攥着帕子的右掌心也不知何故又冷又热。
扶着顾砚舟的手也早没了力气,此刻全靠她左肩撑着。
不知过了多久,水里沁红时,脖间喷洒的灼热气息慢慢凉了下来。心下顿时松了口气,下一瞬便觉浑身酸痛。
浸在水里的帕子似也放下心来,竟脱手顺流而去。
宋司韫遥遥“诶”了声,终是没抓住,无奈随它去了。
本以为退热后便无恙,可没过多久,身后人又贴了过来,双臂锢得她动弹不得。
若不是鼻尖那熟悉的味道,宋司韫险些一钗送他上西天。
待反应过来,又左右挣了挣,厉声警告:“顾砚舟!你别得寸进尺啊,赶紧松手!”
锢在腰间的手,又紧了紧。
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他胸前鼓起的肌肉,以及腹部块块条理。
宋司韫紧了紧手,她觉得自己可能也生病了。
不然怎会如此热?
抬手探探额头,却一如往常。心下疑惑,可这些都不抵此时胸中冲天怒火。
豁然展臂,想打个猝不及防。
无奈,两人力气实在悬殊太大。
身后更是整个人都贴了上来,头还一个劲地往她脖子里钻。
男人毛茸的碎发蹭得人只想逃,可偏偏这混蛋力气又大的惊人。
宋司韫气到发抖,正想不管不顾把他丢到河里清醒清醒时,耳边忽地传来一声低喃:“兄长,我怕。”
满腔怒火一滞。心中像是被堵住般,闷得很。
她又想到初见顾砚舟时,他穿着不足腕的长袍,浑身是泥,怀里还抱着一条腿在空中晃荡的顾砚声跟在阿姐身后,活像个乞丐。
分明长阿姐一岁,偏还比阿姐矮半个头,纵使如此,那双眸子却沉得惊人。
那时她不懂,只觉这眼神看得人脊背发凉,是以她骂了他,让他滚。
直到今日她才知晓,这哪是什么小乞丐,分明是狼。
一匹伺机而动的独狼。
那日之后,顾砚舟便入宫成为太子伴读,当时哄骗他的那几家或降职或外派出京。
再后来,他官路亨通,太子陛下都格外器重;再后来,便是北疆大胜,获封刑部侍郎,赐紫袍飞鱼特权。
彼时,他也才二十一岁。
他这一路走来太过顺遂,以至宋司韫都忘了,幼年丧父丧母的他,殴打挨饿犹如家常便饭。
那时,支撑着顾府的,只有年仅十三待殿试入仕的顾砚声一人。
可命运弄人,偏让他折了左腿落下终生残疾。
此生不得入仕。
那一日,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日未出,直叹天妒英才。
次日,端着官帽进宫,扬言要辞官。
晚间,又戴着官帽回来。再之后,顾砚舟入宫。顾府,门楣渐兴。
宋司韫不知父亲做了什么,只知此后,再见顾砚舟时,他总是沉着脸,脸上五颜六色的。
每次都似谁欺了他般,缩着头缀在后面。偶尔她回头,那人还要四处躲。
彼时只觉这人坏得很,知阿姐心善,便故作委屈。可现下细细想来,或许那时,他只是羞于让人看见满脸淤青罢了。
本以为是故作小意,如今才知,是他素来要强。
八岁便要支起门楣的少年,又怎会轻易示弱呢?
喉间,重重叹出浊气。宋司韫抬手,轻扶男人削瘦凌厉的面颊,温声安抚:“没事了。顾砚舟,别怕。”
“我在。”
轻拍着男人肩头,轻声重复“别怕”。渐渐地,耳边气息变得绵长悠沉。
宋司韫知道,这是睡着了。她笑了笑,抵着他的头,也眯了眼。
空中第一缕阳光打下时,顾砚舟便睁开了眼。
崖下密不见日,此刻见光,外面,便已是正午。
此时有亮,林中野兽安歇,正是探路的好时机。
稍已思索,便要起身。
方才起身,又被人一个软巴掌拍了下去。少女抽了抽嘴角,有些不耐烦:“别动,睡得正香呢。”
也是此时,他才意识到二人现下是怎么个姿势,更别说他上半身还未着寸缕!
条件反射般豁然起身,本靠着他安睡的人骤然一跌,猛然惊醒。
宋司韫揉着眼,压根没睡醒,刚要骂,瞧见他这般生龙,心中一喜,忙仰着脸问:“你好了?”
顾砚舟不解,拧眉反问:“我应该有事?”
“你不记得了?!”宋司韫一个咕噜翻坐起来,痛心疾首:“你果然是个混蛋,竟连自己救命恩人都不记得了。”
“你可知昨夜你突发高热,直接烧晕过去,多亏本小姐人美心善又聪慧,不计前嫌、费心费心地替你擦了半宿,才保下你这条小命啊!”
宋司韫边说边戳着他往前走。
末了,又把自己满是红肿破口的右手瘫在他眼底,“看!这可都是证据!休想赖账!”
“那……”顾砚舟步步后退,从她手掌后露出声儿,“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你认了?”宋司韫猛地凑近,自指缝看他,见他点头,又收回手,悠然环胸,笑眯着眼看他:“既如此,叫声恩人听听。”
等了许久不见人应声,她有些不耐烦了,正要催促时,忽然听见有人喊她:“阿韫!”
她回过头,是一身鹅黄骑装的宋司姝。
“阿姐!我在这儿!”她招招手,欣喜应着,下一瞬,已被来人拥入怀中。
“你无恙,真是太好了。”
宋司姝抱着她,心中一阵后怕。
天知晓昨日看见云家丫头不成人样的摔出来时,她险些吓晕过去。得知原委后忙央求皇后允她去寻,皇后做不得主,此事直到陛下回来才得允。
跟着侍卫一路寻到崖边,瞧到那摊被血浸染成暗色的泥土时,得亏佩兰扶了她一把,她才没有失仪。
可在瞧见那深不见底的黑崖时,她还是失了态,憋了一路的惶恐再也忍不住,跌坐在地哭了起来。
直到现在,她也是抱着生死见尸的想法才坚持下来。
如今瞧见她活生生站在眼前,脆声唤她阿姐时,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再次糊了双眼。
拉着她左右细转,见她当真安好,又抹着泪埋怨:“你这丫头,自小便莽撞,这次更……”
她顿了顿,将不吉利的话咽了下去,只戳着她眉心抱怨:“可知我与爹娘有多担心?娘更是哭晕过去,至今未醒。”
“可请太医看过?”她连声追问。
见状,宋司姝嗔她一眼,道:“现在知道着急了?做事时怎么就不知道多为爹娘想想?你若真出什么事,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末了,实捱不住她那可怜眼神,软了声:“放心吧,娘那边没事,忧思过度,太医开了方子,爹照看着呢。倒是你──”
正说着,身后忽传来一道划破天的尖叫,惊飞满林鸟雀。
到嘴的话生生被打断,两姐妹应声望去,是一身水蓝常服的云晚荞。
此刻她正捂着脸,边跑边喊“哪来的登徒子!”
宋司韫与宋司姝对视一眼,后转头看向身后上身未着寸缕的顾砚舟。
显然他也有些尴尬,视线对上刹那,颇为无措地扯了个吓死人的笑。
她还未笑出声,便听见一道温和声音抿着笑调侃:“我说谁这么大胆,竟敢在我们顾夫人面前耍流氓,原是你啊,砚舟。”
说着解下披风给他搭上。
顾砚舟飞速拢紧,半点风光不露。后又看着他身后亦步亦趋的云晚荞,眼神询问。
慕景珩了然,忙笑着解释:“云大小姐方才被登徒子吓慌了神,恰好遇见本殿。”
几人点点头以示知晓,唯云晚荞满脸感激。
待出林子回了营帐,宋司韫趁机拉住她,蔫着坏追问:“方才太子所言可真?”
话落只见当事人垮了肩,瘫在车壁,无力道:“可别说了,我一头就把他撞飞到树上,好在殿下温和不怪罪。否则三日祠堂定是少不了。”
“谁让你平日拈锤倒灶练得一身好力气。”
宋司韫捂着嘴吃笑,一旁宋司姝也不禁弯唇,唯云晚荞一人攥拳作势揍她,“平日你没吃是吧!再说!今夜不给你烤鹿腿了!”
闻言,宋司韫忙握住她手腕,惊叹出声:“你猎到了?”
只见那人收了拳,一脸骄傲:“我没有,但是陛下猎到了。昨日特说留给你的。”
一听这话,宋司韫顿时扭头看向宋司姝,瘪着嘴满眼幽怨:“阿姐,你不是说陛下没有?”
“啊?啊──”被她注视的宋司姝讪笑着转了话头:“爹爹还等着我回话呢,我先走了。”
“阿姐──!”
她身后,宋司韫压着眉眼,嘴瘪的能挂灯笼。
不远处,刚要去上药的顾砚舟一偏头正好瞧见,不禁弯唇。
他身侧,慕景珩瞧见,轻“咦”了一声,也要跟着凑热闹,得他一眼瞪才老实。
四周来往之人不多,顾砚舟皱着眉,说起正事:“刺客可抓有活口?”
松散一收,慕景珩也紧了眉头,如实道:“本是有的,昨日着急便临时关在营帐。方才得知──”
他正说着,忽见身旁人抬手止住,眼神示意来人了。
慕景珩抬眼,看见来人时,瞳孔骤然紧缩,眼中神色复杂。
半晌,他才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都死了。”
“一剑封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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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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