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知,行知啊。”皇帝如此唤着秦衍的表字,仿佛两人仍是当年在洛阳廊亭对弈的契友。
御前侍疾的嫔妃及内侍都已退下,皇帝朝秦衍伸出瘦削的手。
大惊大怒过后,这位御极仅有几年的帝王精神不再健旺,明明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双眼却充满了疲态。
“臣在。”
秦衍看着皇帝两颊病态的潮红,心中升起隐忧。他将皇帝扶起,往皇帝身后放置了两个软枕,又重复了一遍,“臣就在此,陛下放心。”
“你从何处来?”皇帝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却紧紧盯着秦衍,势要得到一个回答。
“临鹤台。”
“行知,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的大火?将洛阳陵云台烧了一个月的那场大火。”
皇帝眼眶微微下陷,眼珠不算浑浊却仿佛失了焦。
他喃喃道:“好大的火,是真正的火势滔天。听说还有火气从地里一直窜入陵云台底部,烟气弥漫了几个月未曾消散。甚至还有人隔着老远就看到陵云台上空浮起的神秘图样,若隐若现的……”
仪瑞帝那时十一二岁的年纪,却将这些记得很清楚。
无他,只因彼时他的母妃刚诞下一个孩子,此婴孩遍体红光,身带火色胎记,一出生便会笑会说话。当时产房内的人被吓得一哄而散,他的父王更是下令将那婴孩扼死。
陵云台大火不歇,举国上下议论纷纷,谣言四起,他的母妃因失去了孩子,每日以泪洗面,伤心过度,月余便仙去了。
巧合的是,随着王妃的逝去,这大火就莫名其妙停了,陵云台也不算全毁,只不过被烧得只剩个残破不堪的地基。
这桩事许久没有人提过,仪瑞帝如今身为九五之尊,登基后追封了自己的母妃,却未敢提及那个死去的孩子,那是弟弟还是妹妹,他都不知。
其实从那之后没多少年,赵氏皇族便开始内乱了。
仪瑞帝说实话算远房宗室,如今能戴上十二旒冠冕,纯粹是诸王死的死散的散,而他又凑巧与秦衍相熟,托赖卢川秦氏的拥戴,才渐渐走到如今的地步。
是以,去年秦衍的从兄秦淙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仪瑞帝只能任由秦大将军铲除“毒瘤”,眼睁睁看着自己暗中扶植起来的势力折戟,毕竟那是士族们的眼中钉。
“陛下,陵云台火情之后的浮图只是蜃景罢了,江湖、海面上也会产生这般幻景。”
秦衍沉声回应。
皇帝笑了笑,似是忽然间发起了高热,连唇瓣都变得干涸起来。
接过秦衍递来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他喟叹:“行知,你永远都如此理智。”
理智到听闻从兄反叛之际,领着族中子侄辈二十余人跪于勤政殿前请罪。天不亮便跪着了,仪瑞帝起身后只得出来迎他,两人相对着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把这一茬给轻飘飘揭过去。
饮尽一盏茶水,仪瑞帝缓了缓呼吸,问道:“先前那个贪污的小吏如何了?”
仪瑞帝问的便是秦衍前阵子去大理寺狱亲鞫的那位囚犯。
那人原是东海郡的一名小吏,平素勤恳老实,办事牢靠。忽一日被揭发贪墨,其入当地牢狱后大放厥词,竟造谣仪瑞帝的出身问题。
原本当年之事就是仪瑞帝心中的一个梗,加之登位后偶尔心有惶惶,这小吏便是火上浇油了。
秦衍抿了抿唇,“小吏于大理寺狱自陈罪状,已然伏诛。”顿了顿又补充道:“是在春社过后处刑,未曾坏了规矩。”
“好,伏诛了,那就好。”
随后秦衍又顺着仪瑞帝的心意安慰了几声。
仪瑞帝似乎累了,黄诚用适时地端着托盘进殿,呈上汤药。秦衍便于此时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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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薄雾泛着清晨的寒意。
长定殿的火势彻底被扑灭,内侍监及执金吾被调遣打扫整片宫室。
一同响起簌簌扫地声的还有玉京的几条主街。
东方欲晓,清扫人须得趁此时将京城清扫干净。京兆府的巡逻小队刚好换班,聚在一块儿吃碗馎饦权当朝食。
路过一破衣烂衫的老道,摇头晃脑,念念有词:“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啊!”
“去去去,少在这儿胡咧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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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青珧今日起了个早,扶着栏杆远眺皇宫方向,这才知道火情已消。
芝芝过来请她去用朝食,顾青珧忽然问:“今日是三月初七?”
“是呀,春社刚过几天,府上还有陛下御赐的社礼呢。”
“那可真是怪哉,”顾青珧小声嘟囔着,“我记得前世……没有这场大火。”
前世她在惊蛰时给赵宣下的药,入狱后约六七天她便魂归九天,随后以魂灵姿态徘徊于玉京长达月余,怎么说也到三月中旬了,期间从未看到或得知宫中走水。
“女郎说什么?奴没有听清。”
“没什么。”
顾青珧握着筷子却毫无食欲,心下不安。
这一世她没死,难道就因为这个,导致其他事情也会发生变化吗?她简直开始怀疑,前世到底是她真正度过的人生,还是梦一场了。
“女郎,是今日的膳食不合胃口吗?”芝芝大着胆子凑上来问。
顾青珧摇头。
对上芝芝疑惑又关切的眼神,她又改口,“是,是不太合胃口,芝芝,你帮我跑一趟腿,去姚记酒肆叫上一份索唤可好?掌柜与我相熟,知道我的口味。”
“好,奴这就找人去。”
此回入了相府,顾青珧写了封信给武康侯府,只称自己与友人散心去了,不在玉京。也不用管侯府收到信什么反应,反正也不会为她多想。
然要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是顾青珧所牵挂的,那便是徐窈了。从鬼门关回来至今,她们两人还未相见呢。
何况听秦衍说窈娘还为了她跪在大理寺外相求,她实在感慨,相识不过数月便有如此真心,闺友可真是比郎君可信赖多了。
半个时辰后,芝芝领着送索唤的小厮上楼。
“窈娘!”
顾青珧欢欣迎上前,徐窈竟与她心有灵犀,扮作外送餐食的小厮亲自来了。
把芝芝哄出门后,顾青珧拉着徐窈坐下。才十几日未见却像隔了世一般,顾青珧眼眶都红了。
徐窈比她年长两三岁,一向是将她看作妹妹的。
此刻见妹子这般也不由地酸了鼻头,戳着她额头嗔道:“珧娘你可真敢啊,你还真想杀赵宣?你、你是怎么想的?”
说起两人上一次见面,徐窈心有余悸。
那时顾青珧戴着一顶白色幂篱神思不属,一问就掉泪,后来离去时起风了,那幂篱的下沿飘起来竟像挽联一样,让她心惊不已,一直记到现在。
“你还说呢,给我的是什么东西,我问你要钩吻你拿茶叶芽来糊弄我?害死赵宣的不是我,坐牢的却是我,我要是就那么死在大理寺岂不是亏了!”
顾青珧嗔怪起来,却又后怕不已。
自己从前连祭祀献牲都不敢看,嫁给赵宣不过一年,竟敢有此大谋。也不知道是赵宣改变了她,还是她对赵宣因爱生恨而改变了自己。
两人又叙话几番,聊了聊自己的近况,徐窈这才拍了拍顾青珧的手,打开食盒给她看,端出几盘小菜与点心,并一壶甘露堂。
顾青珧酒量不佳,徐窈不让她多饮,但也心疼这个妹妹,双十的年纪经历了离散的苦难还不够,婚事也不善。
想到这儿,徐窈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从前只听闻这临鹤台是陛下赐给秦相的,大梁独一份的尊荣,如今得见这高台广厦,还真不赖。”
顾青珧面色酡红,嘻嘻笑着,好似暂时忘却了烦忧,枕着手眸子迷蒙,“还行吧,晚上风大,呼呼的。”
“珧娘,你悄悄告诉我,秦相是不是对你有意?”徐窈的声音愈发轻,落在顾青珧耳中就像细蚊在嗡嗡叫,“那日秦相特地到酒肆找我,我吓了一大跳呢!要知道我那酒肆虽然人来人往也偶有贵客,但秦相可是最贵的客。”
徐窈支撑着整间酒肆,迎来送往也见识过不少人心,她能感觉出来秦衍不坏。而且那会儿秦衍询问关于顾青珧的事宜时,徐窈觉着他的神态值得细细揣摩。
就好像…有点在意顾青珧,却又不想表露出来。
顾青珧听了,摇头,鬓间步摇垂下的流苏也跟着晃了晃。
她拉着徐窈的手在自己心口比划两下,缓缓说:“他啊,心里早就有人了,而且我是昨天刚发现的,厉害吧!我猜他心里这人,说不定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因为,因为他看着我的时候,好像在看另一个人。”
顾青珧虽有些醉意,思路倒是清晰。
徐窈立马“啧”了一声,“你当这是写话本呢?他可是秦衍,秦衍哎!”说着,她又觉不好,把称呼换了回来,“他可是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是钟意谁,提亲成婚不就好了,为何只是放心里揣着?”
顾青珧抿了唇,又喝下一口甘露堂,醉意更浓,“说不定他心里这人早就嫁人,或者仙去了吧。”
“哦,那秦相还挺痴情。”
徐窈点评了这最后一句,便发觉顾青珧伏于桌面睡了,她低头看了看见底的甘露堂,无奈地抚上好友那如云的乌发,轻叹一声。
晌午时分,秦衍回府问起顾青珧,却听芝芝回:“女郎饮了酒,正睡着呢。”
“为何突然饮酒?”
芝芝摇头,将徐窈来过的事禀报了,又说顾青珧半睡半醒之间还拉着她说了许多胡话。
秦衍脚步一停,侍女这话无端让他想到仪瑞帝,前一天还好端端的,大火之后便患得患失。“说了什么?”
天边正巧滚过一道惊雷,霎时间室内的光线一明一暗,芝芝仰头时,正巧见到郎主长睫垂下。
她心中一凛,如实回道:“女郎说‘猫有灵性,其命有九,那人呢?’,女郎还问我信不信死而复生。”
话音还未落下,芝芝便见郎主往楼上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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