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乔母放下了筷子,嗳声开口道:“你爹传来消息,说初十回不来了。”
楚州和没吭声,他看今晚乔母火气这么大就知道绝对是他爹又惹到了她。平日里回来的再晚她顶多念上两句,今日却坐在廊下等他,张嘴就没好气。
楚州和看了她一眼,乔母长的很美,五官浓郁大气。眼角虽已布上了皱纹,眼珠却依旧明亮熠熠,不过到底是年岁到了,双鬓已染上了薄霜。初十便是她的寿宴,楚辞却不回来。
她等了那么多年,失望了那么多次,却还是学不会收紧期许。
岁月与俗事把当年的温吞姑娘磨成了如今的利落女人,她的那腔少女心事却还是未曾褪色,叠了一层又一层,全寄给了楚辞。
楚州和冷哼了一声,乔母本还在抱怨楚辞,听见他这打鼻子里发出的哼声,瞬间批判起他来,“你爹他脱不开身,你这什么态度。”
楚州和懒得与她争辩他对楚辞的态度,只说:“不回就不回吧。”
乔母斜睨了他一眼,见他面色沉静,一副无所谓的混蛋样,她缓缓的长叹了一口气。
楚辞带兵剿匪,护一方平安,一年到头在家呆的时间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人人提起他,都说他是英雄。
他重建村镇,守万家安眠,自己的家却从没有保护过、没有停留过。需要搭把手的时候他大多不在,乔湘云算是一肩扛了下来,她气过、恼过,却从来没有怨过。
透过他的马蹄足迹,她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想要做到什么。
她不问,不催,只会在消息递回来时灰败上片刻。
小时候楚州和也崇拜过他、敬仰过他,大将军何等威风啊,哪个男孩心中没有做过当将军的梦。后来又怨恨他,他总是来去匆匆,去东边剿马匪,去西边抓山贼,好不容易回家了,有时还会抱回几个孩子。底下的人纷纷说着楚将军真是心善,幼童家破受惊,他抱了一路。
他在夸赞声中低下了头,楚辞从来没有好好抱过他,也从来没有温言哄过他。
再后来他又理解了楚辞,这事总要有人去做,楚辞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那自然是放不下的。
母子二人心中各有所想,不约而同的望着夜空。
正值月初,星子稀少,只有零星几颗缀在夜幕中,投下来几道影影绰绰的模糊光点。月虽缺却明朗,清晰的映着廊亭下的鱼池。鱼儿皆隐在了荷叶下,悄悄的吐着泡泡看着廊下望月的人。
“月亮快圆了。”乔母看着半空中呈弯钩型的月牙儿,睁眼说着痴话。
楚州和捏了糕点扔下鱼池,惊动了小半池的鱼儿,他在鱼儿的跃水抢食声中“嗯”了一声。
“我的寿宴简办吧,余出来的钱添在今年的中秋份额上。”
打仗总会死人。发下来的军饷都不够站在前线的兵丁吃饱,更别论抚恤金了。
京州城内及周边能顾得到的村镇里不少老兵、伤兵、烈士家属、无人经管的老人及幼童,这些年来皆由楚州和接管。
乔母当年独自开了几间芳宝斋,利薄窟大根本不够填的。
幼时他便跟着乔母学做生意,话都说不利索的时候他便已经学会了算账。野心随着年岁逐年渐长,他不再满足于小小的几间宝斋,开始大肆的买地辟建商铺,各行各业均有涉猎,商业链条庞大,互相维撑、同时运转,如此下来进账的钱翻了几番,才算是勉强都能照顾到。
纨绔之名响动一方的小楚爷,倜傥卓异,都当他屋中满贯,万般潇洒,实则这几年下来手里没落一个子。
正逢八月,过了初十寿宴便是十五中秋月圆日,往常每年都会划走账上七成的钱去接济这些老、弱、伤、病。
楚州和低头轻笑,“给你办个寿宴的钱还是有的,别瞎操心了。”
乔母不赞同,“添在份额里吧,余下来的钱你留着花。”
每年楚州和都会精心准备礼物,有昂贵精美的,也有新鲜猎奇的,不仅费钱更费心思。他平日里操心的地方多,要顾的事儿和人也多,乔母自然是希望能减轻一些他的负担。
楚州和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手,漫不经心的说道:“ 我没花钱的地儿。你一年就过一回,多花点没事儿。”
“攒着给媳妇花。”乔母笑着揶揄他。
他听了这话在心中暗暗发笑,他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排行京州纨绔榜第二,在知道他是楚将军儿子的人眼里,力压潘静安排行第一。
还指望他有媳妇呢,哪个好人家敢把姑娘嫁给他。他在心里捋了一下排行榜,自己先乐了。
乔母问他笑什么,他摇摇头。
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与乔母听的,那是在伤她的心。
他丢下帕子站起身来,又矮身轻揽了一下乔母,“夜深了,回屋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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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家众人饭至终局,扶二爷才入家门,摆摆手让众人各自回屋休息后,又绕坐到柳如是身边,执起筷子夹了几下她身前的那盘菜。
柳如是要遣人再去做,他连忙摇头,囫囵吞了几口就停下了,“就是陪你吃一口,我不饿。”
众人出了内厅,扶皇玉推着张越止跟在最后面。
张越止刚来扶家时礼貌文气,但话少的厉害,身边只有一个老管家胡叔,也不允丫头小厮服侍,院里极为冷清,主仆二人一呆就是一天不出门。
扶二爷恐他心中苦闷,嘱托几人多去陪陪他。几人私下里排了班,打算轮流去他的小院。第一日大师兄扶桑一马当先的迈了进去,坐下后六目相对。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吞吐着胡乱说了一通,张越止只偶尔看向他,再礼貌的冲他笑笑。扶桑本就不是油嘴滑舌之人,越急舌头越绊在一起,越发不知道说什么好,坐立难安了一下午后匆忙逃了出来。第二日扶摇去也是同样情形,闹了个大红脸后便铩羽而归。
轮到扶皇玉时,几人都担忧到不行。他来之前这个家最寡言的人就是她,要不是她家庭幸福美满,怎么看也不像有心里阴影的样子,扶二爷怕是要发动全家陪聊拯救她。后来观察下来发现她就是单纯的孤僻,谁也救不了才作罢。
扶皇玉沉着一张小脸进了张越止的院门。这下可好,冰山撞礁石。谁比谁更硬?谁比谁更冷?不曾想事情的发展却偏离了众人的预期,天下话少的人却好似能“说”到一起。
冰山撞礁石,谁都没碎,只是单纯的碰上了,并且还安静的看了一天的书。扶桑几人透过门缝看着,都觉得气氛融洽的不正常。院里空气正常流通着,谁也没有凝固在那里,就连胡叔也不呆在那里大眼瞪小眼了,自顾自的寻了个太阳地扎起了马步。
第二日扶玖玉送进去了一本《天工开物》代替她进去作陪。她觉得张越止看到书应当比看到人舒心。排班表正式作废,四人一致推举扶皇玉为代表,纷纷交代了一句便四散着溜走了。
扶皇玉被单方面的委以重任,往后的日子她经常没事就过去坐坐。这里静,她也喜欢呆在这里。张越止与胡叔也习惯了她的存在,各忙各的。后来扶皇玉偷溜出去,回来时还会捎些新奇小玩意给他。他不会告状且他腿不方便出门的最少,扶皇玉十二岁前的礼物算是都带给了他和柳如是。
十二岁后礼物才开始人人有份,只是依旧没有扶又松的份。
扶皇玉推着他到了院门口胡叔出来接手,张越止笑着看她,“阿隐,这次的花很新鲜,要来看看吗?”
扶皇玉收了手,“不了,我还要刻料。”
张越止牵动了一下嘴角,“好。”扶皇玉转身朝里走去,又听见他在背后嘱了一句,“晚上伤眼睛,注意时间。”
她没回头也没说话,右手的食指微微动了一下。
张越止瞧见了她的动作,不由得失笑。之前在他院里看书时,扶皇玉话少的厉害,有时候懒得张口就会用手指点一下桌子表示知道了。
他摇摇头无奈的笑着,胡叔在身侧悄声的问他,“少爷,推你进去吧。”
他温和的冲胡叔点了点头。
花卉市场的包裹下午时便已经送了过来,丫头秋叶拆开后就把花取了出来。扶皇玉回到屋中时,那几支梅花已经被安置在了玉瓶中。
她抽了一支出来,现今梅花并不应季,放在棚里控制着温度催了催,才勉强出了几骨朵苞儿。白玉甁盛着含苞待放的梅枝,独特清丽,自带风骨。
扶皇玉摸了摸那嫩芽,又抚了抚枝条,走到了石桌旁,开口让夏冰去取纸墨来。
她一人独坐院中,金桂枝桠茂密,月被托挂其中。树下美人静坐,月光透过缝隙洒了下来,光条铺陈在她的身上,相映生辉。被月光洒到的脸上泛着冷白的皎光,不知是月色更洁,还是面色更莹。
梅枝被放在了石桌上那片月光投陈下来的光影里,她从袖子里拿了刻刀出来,隔空比着那骨朵儿的轮廓。
刻刀尖利,刀尖不时的反射着月光,折出灼白刺眼的冷光。月光苍凉、刀光冷寂,恍惚间这支梅似是真的开在皑皑白雪间。
夏冰拿着蜡烛和笔墨出来时,扶皇玉已经放下了刻刀。
她就着烛光,重画了一幅月下寒梅图。
夏冰站在她的身后瞧着这画,忍不住开口夸道:“小姐,这幅看着似是雪后刚开的梅花。”
扶皇玉放下笔,“嗯,上次那幅是我曾在书上见到的梅花。”
夏冰思考时喜欢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她不自觉得抿了抿食指,回想着昨天的那副画,“上一幅也好,但感觉是失了生命的梅。这一幅就感觉梅花在雪中随时要开一样。”
扶皇玉看着桌上的那支梅枝,“未见真章,不得其意。”说完她站了起来,踩着月光往屋里走去。
夏冰在微凉月色中听见她低声叹了一句,“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地方在下雪,是什么样的?”
夏冰离得近听的真切,她微微有些吃惊,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扶皇玉用这种语气说话。
不容她深想,扶皇玉已经进了屋里,她忙跟了上去。
俏白的月亮息挂枝头,枕着月色入眠的人,一夜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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