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今日是个好天气,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运河河面风平浪静,河水无比清亮透彻,在阳光照耀下泛起粼粼波光,码头和偌大城池在视线中逐渐远去,变成微小如沙粒的一个小点,商船上下两层船舱中人来人往,衣着各不相同,喧嚷嘈杂。

商船二层的某间客舱内,陆祉澄半边身子都趴在往外延伸的窗台上,听着渐歇的鸣笛声伸出五指,穿透指缝的光在脸上落下阴影。

她的逃跑梦碎了一半。

千算万算没算到怀真带她走水路,她是个旱鸭子,想钻空子跑路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早知道有今日,小时候就让她妈给她报个学游泳的兴趣班了。

用完早膳临上马车前,陆祉澄都还在庆幸除了她之外怀真带的人手之中没有女子,这样一来,她便多了许多借口能撇开他们独行,逃走的机会也就成倍增多。

哪知道怀真那小子跟她来这招!

到码头的那一刻陆祉澄就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不主动要求带个侍女来了,不然此刻至少有人陪她说话,她也不至于无聊到开始光合作用。

自上船起怀真身边的护卫便不见人影了,客舱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独处。

客舱纵然宽敞,但跟他待在一起陆祉澄总有种喘不上气的错觉。于是她假意好奇两岸风光,跟怀真拉开距离躲在窗口看了半个时辰的水面。

连只鸭子都没有,无聊至极。

陆祉澄撑着脸回头看,一道山水屏风将客舱隔成两半,透过屏风依稀可见床榻上倚靠着凭几看书的人影。

他怎么就能呆得住呢?

屏风阻隔大半天光,纱幔笼罩床榻,让此处光线暗淡。

为了这趟扬州之行,卞清容一连好几日都没睡过整觉,都在九霄卫卫所处理公务。

卞清容手中的南疆典籍没有译本,全是南疆文,文字弯弯绕绕,很像陆祉澄比喻的的长虫。

他没看两页就睁不开眼睛了,不想在睡着后被陆祉澄叫嚷着无事可做的聒噪心声吵醒,他掐准十步的距离往床榻里挪了挪,直到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才拥着被子躺下。

然刚入梦,卞清容就又被拖入了自先帝和先太子接连崩逝后开始反复出现梦中的场景里,发生的一幕幕都陌生,但却给他一种经历过的实感。

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皓月当空,月色朦胧,卞清容望向空旷的宫道,尽头处青瓦红墙,入夜后的皇宫静谧肃穆,连风声都轻而缓。

身侧拎着宫灯引路的小太监面容清秀,十七八岁的年纪,卞清容识得他,他是新帝身边最受信赖的吴公公的义子灵巧,从前是在先太子身边伺候的近侍,新帝登基后就被提拔到了御前。

“殿下?”

灵巧躬身看向突然停住脚步的卞清容,自勤政殿出来才走了短短一截路而已,渗出来的冷汗就已经打湿内衫。

少年今日进宫并未着亲王蟒袍,而是一身九霄卫的官袍,轻而易举融入夜色的墨黑,猛禽纹绣张牙舞爪,仿佛下一秒便会狰狞着扑来咬掉他的头。

九霄卫恶名在外,灵巧想到自己做的事,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高相好孝心,三天两头入宫为太后娘娘抚琴解闷。”

卞清容瞥向身侧岔路,讥讽了一句。

自阴影中走出的男子约莫二十七八,怀中抱琴,肩披月色,一袭白袍出尘清绝,如不染纤尘的谪仙。

正是高太后亲侄,左相高斐。

卞清容自小在宫中长大,对每一条宫道都了如指掌,又怎会不认识出宫的路,灵巧故意带错路,目的便是引他来见高斐。

灵巧悄然退去,宫道上只剩二人身影,高斐放缓脚步兀自走近,俊美的面庞在月色中半明半暗,他扬唇轻笑,一派温文尔雅:“若怀真不弃,某也愿为怀真抚琴,一解君愁。”

卞清容听过这句话无数遍,连恶心都恶心不动了,在下一刻熟练躲开高斐伸来碰他的手:“本王还有公务在身,不便闲谈,高相若有闲情,自去寻同好,想来朝中不缺愿听高相抚琴之人,本王一介俗人就不打扰了。”

错身的刹那,卞清容感觉到蛇皮一般冷腻的触感刮过手背,夜风穿过宫道撩起肩背黑发,高斐抬手捻住他一缕发丝,垂眸柔声道:“姑母属意殿下,某也期盼与殿下成为一家人,届时殿下改唤某兄长可好?”

刀光如练,清澈透亮若山涧清泉,卞清容握住匕首手起刀落,那缕被高斐碰过的发丝缓缓坠地,他一句嘲弄都不愿浪费在此,抬腿便走。

卞清容在拔腿的一瞬间,眼前骤然变黑,再睁开眼睛时,宫道又出现在眼前,青瓦延伸处悬挂一轮圆满的皎月,清辉洒落若薄如蝉翼的轻纱。

灵巧的轻唤在耳畔响起,让他回过神:“殿下?”

卞清容不发一言,抬手解开衣袖暗扣,一把匕首便出现在手中。

杀意如疯长的藤蔓,缠绕住卞清容的四肢百骸,他要动手时一道女声响起。

【他真睡假睡?】

【我就知道他是装的,这破书没人能看下去!亏我还以为他多爱看书一人,结果还不是看睡了】

【他什么时候醒?不会我要一直等到他自己醒吧,我快要饿死了】

【不行,我得想个办法让他自己醒过来,要是我吵醒他,他有起床气的话岂不是又要遭殃了】

“殿下?”

在梦中,灵巧又唤了一声。

手中的匕首折射清亮的芒光,卞清容低头在刃面看见自己的倒影,耳畔比灵巧声音更近的,是陆祉澄的心音。

她的心音向来乱七八糟的,除了个别听不懂的词语,剩下来的都与吃喝拉撒相关。

【啧还真别说,这张脸是真美人】

【只可惜不是睡美人,是拿着毒苹果的皇后】

【睫毛好长】

【就是人太讨厌了,最近几天虽然不讨厌吧,但我预感不好,他肯定又要折腾我,这些都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怎么才能让他自己醒呢?】

卞清容将陆祉澄放在自己的地盘里观察了数日,监视她的人日日上报,那些记录他都一一看过,这小姑娘虽然无能了些,但好在有点小聪明,类似动物的警觉,懂得趋利避害,这也正让她这个人还有些用武之地。

卞清容忽然回想起初见那日,近来陆祉澄任他揉圆搓扁的,逆来顺受像完全没脾气似的,但想来过不了多久他就又能看见兔子咬人了。

卞清容这样想着,眼前的月亮、宫道和灵巧便很快一齐消散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轻易的从梦中抽离出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入目便是少女凑近的面庞,近到能看见细小绒毛。

“砰”

陆祉澄吓得心脏快从胸口蹦出去了,一屁股跌坐在榻面上,身子严丝合缝地靠在凭几上,在沉默的空气中开口:“呵…呵呵大人睡得好吗?民女怕大人着凉,来给大人盖被子的。”

【我艹突然睁眼吓死我了】

【不是我吵醒他的吧?我啥也没干啊】

【要是敢掐我我就跟他拼了】

卞清容的视线越过陆祉澄肩头,瞧见纸窗上映出一人的轮廓,眯了眯眼,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倒在床上。

少年贴住手腕的掌心温热,他往前睡了点,陆祉澄视线里的俊脸骤然放大,长睫毛几乎快要戳到她的脸上,鼻尖萦绕着一缕自他身上飘来的浅淡檀香,很熟悉,这是王府里常用熏衣的香料。

怀真刚睡醒,说话时还带着疲倦的鼻音:“真话?”

【这么累了还要试探我是不是有二心,到底有多少人要整他啊?】

【别这么疑心病好吗?】

【哥们儿别睡了,你再睡下去这房间就会多一具貌美如花的女尸】

【死因是没吃午饭饿死了】

“自然,比黄金还真。”陆祉澄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有多真心,她还用力反握了把怀真的手,力求在自证的同时把他也给捏清醒。

卞清容抬起手指拍拍陆祉澄的手背,她这点力道就像给他挠痒,依旧眼也不睁:“我要再睡一会儿,你若是闷了,便拿上这个出去玩,记得叫上天冬陪你。”

话音刚落,陆祉澄手心就被塞入一块玉佩,玉质温润,还带着少年的体温,暖意烙印在掌心。

她疑惑道:“这是什么?”

少年嗓音清凌凌的,吐字清晰。

“定亲的信物,你我虽未成礼,但你拿着玉佩,便不会有不长眼的撞上来,阿澄如此合本王心意,本王岂容他人觊觎。”

*****

【太可怕了】

【那我用假名的事情一开始不就暴露了?他居然一直没戳穿我,好可怕这人!】

【他到底知道多少?早知道我就不该说尼姑庵的事!啊啊啊啊啊——】

【险恶的古代人,上辈子是蜂窝煤吧心眼一抹多】

陆祉澄踏出客舱,合上门之后还未抽离的手中捏着那块暖玉,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阵阵的打着寒战。

从前玩梗穿到电视剧里活不过第一集,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自己太乐观了,要不是运气好,她在那天的阁楼里就直接被怀真露头秒了。

【不是,他到底图我什么?】

【不会真是见色起意吧?我给他科普水仙能逃过一劫吗?】

“小娘子,想先去哪儿玩?”

一张娃娃脸突然出现在眼前,陆祉澄见过他,怀真的左右护法之一,她武学课老师巽铁面的同僚——

天冬。

陆祉澄注意到天冬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眼神一亮:“天冬大人……”

天冬赶忙抬手,急慌慌道:“小娘子千万别,与公子一样唤属下天冬便是,小娘子与公子喜事将近,眼下已是属下半个主子,属下可受不起小娘子如此称呼。”

“半个主子啊,”陆祉澄摸了摸下巴,她就算要跑路,也得先薅点盘缠当她精神损失费,太明目张胆的直接拿惹人注目不好,但做假账这方面她有经验和心得,大学的生活费可不是白拿的,于是对天冬摊开手心,“那你给我点银子,公子允我四处走走,我饿了要去吃东西需要银子。”

天冬先是看了眼屋子的方向,再看向陆祉澄时爽快地扯下腰带上的钱袋,弯腰恭敬的双手奉上:“小娘子大可尽兴,公子自会为小娘子托底,小娘子不必为这些身外之物忧虑。”

陆祉澄掂了掂,这份量真是扎实,银子将钱袋撑出不规则的轮廓,看着就喜人。

她四下环顾了一圈问:“天冬,你可知道船上何处有好玩的?”

天冬笑起来,侧身展臂:“属下早已为小娘子打听到了好玩的去处,这便为小娘子带路。”

这业务能力杠杠的,够贴心!

陆祉澄对天冬竖大拇指,往前走了两步后突然停下来。

天冬注意到陆祉澄的停顿,视线扫过她身后拐角处,脸上笑意不变:“小娘子怎么了?”

“总感觉有人在盯着我,背后凉飕飕的,算了,许是我第一次在有这么多人的地方,有些不习惯。”

少女耸了耸肩,低头将玉佩拴在绑好的披帛上,似是不懂这样做有多引人注目,做完这一切,她好心情地勾起唇角,眼角泪痣显得格外明媚生动。

“走吧,我可是很期待去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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