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弦月高悬,漫天星汉灿烂,楼船推开碧波行驶在宽阔运河之上。
二楼横架处的小平台内设桌凳,茶点齐全,唯一的入口处左右分别站了个佩刀守卫,二人皆是面无表情,还通身的骇人杀气,让人远远见了都绕道走。
楼船中恰好有戏班随行,一入夜便在甲板上演了起来,吸引了不少看客前去凑热闹。
傀儡戏自今上登基后才兴起,至今发展不过两年光景,便已经在各州府盛行起来,其中少不了方士的推波助澜,新帝李瑞常召方士入宫长谈,还特设国师一职,允其出入宫禁。
天冬与巽淇随侍卞清容左右,皆是没眼看席地而坐扒着二楼栏杆伸着脑袋去看傀儡戏的陆祉澄。
她的视线紧锁着操控傀儡人的长长丝线上,细如蛛丝,高大的屏风上映出操控者的影子,十指纤纤,灵活飞快地变换,透出的影子宛若翩跹飞过草丛的蝴蝶。
好厉害的手上功夫。
陆祉澄只在电视剧的特效里见过这种场面,没想到还真有人能在现实中做到!
少女兴致勃勃道:“公子,我想下去看!”
天冬先前便嘱咐过了,在外不能称卞清容大人,而要唤公子,陆祉澄人在屋檐下,自然是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对外仍是一副我很乖巧的天然无害模样。
卞清容正在吃点心,听到这点了点头,掀起眼皮看向天冬,嗓音含混不清道:“天冬你随阿澄去,莫叫人冲撞了她。”
天冬双手抱拳,清秀的脸上展露笑意,露出小虎牙:“属下领命,这回定不会离开小娘子半步。”
这说的是午后出客舱那次。
陆祉澄拎着裙子起身,对卞清容略屈了屈膝,行了个四不像的礼,秀气漂亮的脸上难藏兴奋笑意,眼尾泪痣鲜活生动:“公子,那我走啦!”
天冬紧随其后,二人离开后,巽淇这才开口对卞清容道:“不如还是让属下去跟着吧,天冬年纪小,恐招架不住那女子的鬼点子。”
卞清容慢条斯理地擦掉指尖的糕点屑,摇头:“她对天冬无恶意,不必担心。”
陆祉澄对着暴露命脉的他都不敢下手,遑论在天冬的眼皮底下搞小动作了。天冬的身手远远强过手无缚鸡之力的她。
陆祉澄带着天冬下楼走入人群中,挤进去前,她回头看了眼天冬,接收到对方肯定的眼神后勾唇一笑:“戏还是得凑近了看。”
天冬伸手隔开朝陆祉澄挤过来的人群道:“小娘子开心便好。”
陆祉澄越过天冬的肩头看向二楼的小平台,那里已经无人了,看来卞清容已经按计划离开了。
她自然地收回眼神,抬脚往人群里去了,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和一边凑热闹看傀儡戏的人没什么两样:“天冬,我们再往里面一点。”
天冬无有不依:“属下都听小娘子的。”
周遭人声嘈杂,混杂台上傀儡戏的唱声,江小野跟着陆祉澄挤入台下的人群中,一边凝神细听她和天冬的对话,一边又在心中偷偷吃味。
殿下还真是宠她,凑热闹看场傀儡戏而已,都让天冬紧跟着,生怕有人对她不利。要知道天冬出身万剑山庄,与殿下是同门师兄弟,手下还掌控着殿下父亲传下的穿云楼。
这样的心腹竟被派去给个小丫头使唤!
江小野走神的片刻,变故陡生,只听右前方传来一道慌乱的叫喊:“抓贼,快抓贼啊!那可是公子送我的玉佩,很重要的,天冬!我的玉佩——”
江小野的肩膀被人重重撞开,身子也被带动着往旁边一歪撞到人,余光中一道蓝影刮过,那人手长脚长,身手敏捷,速度极快,眨眼间便跑出去很远。
来不及吃痛,江小野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那可是殿下父亲的玉佩,唯一的遗物,怎能遗失?
那小丫头干啥啥不行,就只会给殿下添乱!
“站住,别跑,给我站住!”
陆祉澄回头只见跟着江小野跑走的天冬身影消失在二楼木梯上,她眨眨眼睛,没着急从人群中脱身,而是趁乱从袖中掏出块藏下来的银子,扯过身边的路人,将银子塞到她手中:“娘子,可有时间让我问几个问题,娘子据实以告,银子便归娘子所有。”
感受到掌心的银子可观重量,那小娘子涌上脸的不虞顷刻散去,她握紧银子对陆祉澄扬起笑容道:“小娘子请问,若我知晓,定知无不言。”
陆祉澄时间不多,几个问题结束便匆匆提起裙子挤出人群朝二楼跑去,期间还不忘记扯乱衣裙和发髻,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人群中挤了很久才好不容易脱身追上来的。
“哈、哈……累死我了。”
陆祉澄扒住门板气喘吁吁,还泪眼朦胧着,没看清客舱内里景象便嚷嚷着向卞清容告状,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四个大字“矫揉造作”。
“大人,有贼偷了我的玉佩,那可是大人送我的护身符,那贼人当真是可恶至极!若让我抓到他我定把他大卸八块——诶?”
熟悉的客舱陈设,屋中安静的落针可闻,圆桌旁卞清容捧着茶杯,热雾氤氲眉眼看不清神情,而他不远处则跪着位红衣女子,黑发如瀑,脊背挺直若一把出鞘利剑。
“哒”
茶杯被放下时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陆祉澄耳畔响起一道无奈的声音,清朗而又低沉,是卞清容。
“怎么看出戏还把自己弄这么狼狈?过来。”
陆祉澄依言靠近,瞧见了屋中除了天冬巽淇和江小野以外还有一人,就是刚才从自己身上拿走玉佩的人。
一身朴素不起眼的蓝裳,此人是此次随行的护卫之一,只不过眼下顶着一张易容过后的脸。
这本就是场钓鱼执法,为的就是钓江小野。
“大人,你与偷我玉佩之人是一伙儿的?怎不早告诉我,真是吓坏我了?”
少女吃惊的声音响在耳畔。
江小野跪着不敢抬头,但依旧在脑海中想象出那女子讶异的表情。
毫无城府之人怎能想到这是殿下针对她设下的一场局,她自以为行踪隐蔽,没想到殿下还是发现了她,为了抓她大费周章派出了穿云楼之人,殿下还是念着她的。
江小野不知她此番自作主张地跟来会不会惹得殿下不快,待船靠岸就被遣回玉京?
不行,她得找个法子留下来,她若不留下来看着,难保这丫头会蛊惑殿下做出什么事来,毕竟她眼下就如此得宠了。
“叩、叩”
少年屈指在桌轻敲,江小野回神,听懂这无声的催促,抬头望向那小丫头恭敬道。
“九霄卫校尉江婉瑜见过小娘子,娘子妆安。”
“诶,怎么是娘子你?”少女惊喜道,像是完全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一样。
斟茶声吸引陆祉澄目光,一只冰凉的手握住她的,将热茶放入掌心托着,紧靠的杯壁温热。少年眼眸浓黑,清俊面容始终带笑,令人如沐春风。
陆祉澄握住茶杯,被卞清容这笑激出一身鸡皮疙瘩,一边坐下一边把茶杯往嘴边凑。
【谁又惹他了?】
【还是说他又想整谁了?】
【如果是要吓唬我,那他成功了】
【笑得我好瘆得慌啊,他不会发现了我刚刚干嘛去了吧?】
【我去,这人让天冬跟着还不够,怎么还给我派了另外的摄像头,他是多不信我?】
【现在不会是要杀鸡儆猴吧?我不要**啊!】
微凉的触感落在侧脸,陆祉澄肩膀一抖,鼻尖窜入的檀香清浅,为她捋好碎发别至耳后的少年抱歉一笑,语调温柔:“是我吓到你了吗?”
陆祉澄苦笑:……
【是表演型人格吧?】
【一到人前就变身影帝了】
【突然肢体接触是想干嘛?】
卞清容抬眸看向天冬,温声吩咐:“去拿些点心来,多拿些阿澄爱吃的,她受了惊吓。”
天冬会意:“是,属下这就去。”
立在一旁,缄默许久的巽淇却在这时突然开口:“江校尉还有何事要说的?”
江小野抬起脸,英气明艳的脸上神色真挚,耳廓慢慢染上漂亮的绯色,话语也变得吞吐起来:“属下绝无二心,属下只是……只是……”
巽淇冷冷打断江小野道:“只是什么?殿下面前,还敢支吾含糊!江校尉若不肯交代,九霄卫的牢房里有的是法子让校尉肯开口。”
江小野心一横,闭眼快速道:“属下只是想见殿下,真心想要一生跟随殿下。”
陆祉澄眼睛亮了亮。
【哇哦~】
【照怀真给我的人设,现在的情况该是我和女侠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不行,我不能让她恨我】
卞清容摆弄了下少女的手,手指无茧,娇生惯养长大,也那怪尼姑庵里的消息说她砍柴都砍不明白,活儿干得极烂,回回都是捡一些树枝回去凑数,仗着嘴甜哄得管厨的师太为她留一份吃食。
惯会仗着长相讨巧迷惑人的家伙。
他松开手,不咸不淡道:“巽淇,你也学会多舌了。”
陆祉澄看着巽淇也跪下了,像演技很差的演员一板一眼地念台词,毫无感情可言,但又觉得这很符合他人机的人设,一点都不ooc:“属下知错,请殿下责罚。”
江小野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住匕首刀柄:“一切皆是属下自作主张之错,属下甘愿领罚,只求责罚后殿下能让属下留下。”
【该我出场了】
【瞧好了,看姐给你来一招小白花茶艺攻略**,就你小子喝再多茶也学不来的独门绝技】
“大人!”
紧跟着耍宝跳脱心音响起的是一道清脆的女声,少女满脸正气:“大人,我看得出来,江校尉对你也是一片真心,此番都是我不小心才让人有机可乘,拿走了大人送我的玉佩,江校尉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都是因为我,她才会误伤了大人的人。”
“照阿澄的意思,”少年清俊的脸上多了几分纠结,“是想让我连你一起罚了?”
陆祉澄瞳孔地震,及时吞下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脏话:……
【哇这混蛋】
【罚罚罚你一天到晚就是罚,回头等我翻身做老大了我罚死你,我照着一天三餐罚你】
【我就说几句过过嘴瘾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这王八蛋怎这较真呢!】
江小野垂下的眼眸中情绪翻涌,先前种种反复在脑中闪回,这丫头真傻,不记恨在甲板上出言讥讽她的那回就算了,居然还在这种情况下开口为她求情,真心觉得是因为帮她抢回玉佩才犯下错。
“我怎么舍得阿澄受罚?”少年缓缓补上下一句,俨然打定主意给自己操一个深情男的人设了。
陆祉澄闻言眼神飘忽,卞清容听见她的心音说。
【王八蛋你最好是没想要罚我】
【跟他待一起就跟坐大摆锤没差,这一天天我的小心脏啊】
卞清容:“既有阿澄为你求情,那便免去受罚,此行直至回京前,你都随侍阿澄身侧,将功折罪。”
江小野抱拳:“多谢殿下,属下领命!”
卞清容看了眼巽淇:“都下去吧。”
陆祉澄这下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显然卞清容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让江小野留在她身边。
所以怀真才在出府时一个侍女都没带,从码头开始就放任江小野跟着,之后又让她出去接触江小野,在她提出捉贼时顺势而为。如果她不提,估计他也会有其他办法促成眼下局面。
【这心机男好黑的心,好会偷懒,事儿都推给别人做,最后他做审判官】
【可怜女侠一片真心,被这混蛋算计了还得谢谢他】
江小野跟着巽淇起身离开,离开前深深看了陆祉澄一眼,她脸色发白,应是方才为她求情时心下忐忑所致。
算她欠她一次。
跨出门前,江小野在心中承诺道。
“随我来。”巽淇对江小野道,给她带路去安置的客舱。
客舱就在此处不远,巽淇推开门走进去:“你只需负责照看小娘子,她若是想外出跟着便是,殿下交代,只要不危及性命,一切皆由小娘子自己做主,任何人都不得干涉。”
江小野卸下匕首,放到屋中的桌上,没看他,问起另一件事:“昨夜你的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对吗?”
巽淇不答,这样的态度即是默认。
“也是,”江小野低头一笑,“若非殿下授意,我又岂能这般轻易得知他的行踪,而且此行去扬州,是要去万剑山庄吧?看来殿下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女子了,不仅给她玉佩,还要带她去山庄。”
巽淇依旧面无表情,冷淡地提醒:“小娘子是重要之人,校尉知晓殿下为人,莫要因一时偏差,辜负了殿下信任。”
“我知道分寸,”江小野点头,又问,“你们都叫她小娘子?她叫什么?”
巽淇:“殿下不喜人冒犯多问,校尉知道小娘子是需要拼尽全力保护之人即可。”
江小野摆摆手:“行行行,她住哪儿?我都不知道她住哪儿我怎么保护她?此刻还无名无份,小娘子不会就同殿下住一屋吧?”
“……”
巽淇不答,径直关门离开了。
江小野拎起水壶往嘴里倒,倾洒出的水打湿前襟,一壶下去才堪堪冷静下来,她大步流星走到床榻上呈大字躺下,盯着纱幔的顶发呆。
片刻,左右两侧客舱都听到好几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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