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锦衾香暖

晨光洇染,茜纱窗棂上映着一方温柔的金色,日光从东廊斜照进增成殿,透过朱漆雕窗,洒落在青玉地砖上,勾勒出一层细碎如水纹的光影,仿佛流动的云霞静静铺展。

邓绥步入内殿时,身后帘幔微动,风带着艾草与菊花的清香吹拂而入。她脚步轻缓,裙角拂地无声。那张素白面纱后微露的侧颜,带着晨露初凝的清寒之色。

她一眼便看见,冯岚倚靠在榻上,披着一件素绸小衫,乌发如墨瀑般散落于绣枕与肩头,发梢微卷,仿佛夜色未散。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瘦削得连颊边的弧度都隐去了几分,只剩那双眼,因卧病而愈加澄澈明净,如水镜初破,藏着一种静默的脆弱美。

“今日感觉可好些了?”邓绥走近,在榻前坐下,语气柔和,像晨风掠过湖面。

冯岚闻声抬头,目光恍惚间霎时聚焦,像看见了整片浮世中唯一的一束光。她顺势靠入邓绥怀中,瘦弱的身子贴上她胸口,微暖,却依旧纤细得令人心惊。她指尖微颤,攥住邓绥袖口,那一抹杏色罗衣柔软如云,仿佛能将她自那无底的深渊中捞起。

“有绥姐姐在,妾的身子也好起来了,心也不寂寞了。”她低语,声音带着丝缠绵不舍,唇边却扬着淡淡的笑意。她抬起头来,水润的眼眸望进邓绥眼底,仿佛藏着万般依恋与一点点羞怯,如晨雾初散时林中鹿崽的目光。

那一瞬,邓绥心头微颤。

这样的眼神,她并非未曾见过。幼时在现代的家中庭院,她曾偷偷养过一只流浪猫,瘦骨嶙峋,浑身泥泞,每当她携着一碗温水靠近,那猫便用这般湿漉漉的眼神仰望她,既依赖,又怯懦,仿佛整个天地,只认她一个主心骨。

可如今,依偎在她怀中的,不是猫,而是一个眉眼如画、气若幽兰的美人。她的气息温热,带着淡淡的药香,呼吸一下一下拂在邓绥颈侧,带起一圈悄然酥麻的温意,柔得像春日风信子中盛开的第一缕花蕊,而这感觉,竟让她有片刻的不安与迷惘。

她努力压下心底那一丝莫名的悸动,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抚上冯岚后背。指尖触及之处尽是骨节突兀,连蝴蝶骨的弧度都因瘦削而越发清晰。自她来到增成殿,日日熬药、亲手照料,这个曾在宫中如无根浮萍般的女子,便如一株枯萎的兰草,唯有靠她一滴滴灌注温情,方才勉强存活。

“该用药了。”邓绥轻声说,取过案几上温着的汤盏,药香袅袅升腾,褐黄的药汁波光微漾。

可她手腕却被一只温凉的小手握住了。

“姐姐先尝一口。”冯岚眨着眼睛,唇角微翘,带着点顽皮与温柔的试探。

邓绥怔了一瞬,终是叹息一笑,浅浅抿了一口,唇齿间苦意蔓延。

冯岚看着她眼中的那抹忧色,心头泛起暖意,像是初春的雪突然化了。一低头,就着她的手轻啜了一口药,眉头微蹙,却笑了起来:“苦是苦了些,但不怕。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记得我。”

那一句话,轻描淡写,却像一枚小石子投进静水,漾出层层心波。

邓绥将药匙递至她唇边:“看,没事的。等你用完这盏药,我扶你去临帖练字如何?你前几日不是还说,想学那《急就章》?”

冯岚轻轻“嗯”了一声,靠在她肩头,那笑意浅浅,如月华初映,又仿佛一枝风中摇曳的蔷薇,柔弱而不肯屈折。

她不知道,那一刻,她依偎的,不只是温暖和慰藉,更是她从宫墙深处挣扎而出、渴望被谁牢牢握住的命。

冯岚的指尖在一卷篆文竹简上缓缓滑过,纤细如玉的手指在墨痕间轻巧穿行,仿佛轻抚一张泛黄的琴弦。忽然,她微微一顿,低呼出声:“呀!姐姐快来看,你看这一句,‘汉地广大,无不容盛’,这‘盛’字,简牍上竟写作‘成’!”

她声音清亮,如晨钟初响,惊动了案前半倚的邓绥。

邓绥微笑着俯身凑近,乌云般的青丝自鬓侧滑落,柔柔地搭在冯岚肩头,不经意间与她的长发缠绕一处。两人靠得极近,几乎能听见彼此吐息微微。

就在她目光略过竹简文辞的瞬间,余光却瞥见冯岚耳后白皙如雪的肌肤上,赫然点缀着一颗细小朱砂痣,那红得炽烈,艳得惊心,在清冷的光线中宛若雪地惊鸿,一瓣红梅跌落在素绢上,惊艳得叫人移不开眼。

心中骤然一动,她几乎是出神地低唤出声:“……阿岚。”

声音轻得像晨雾中的一枚雪羽,却带着某种突如其来的悸动。

竹简“啪”地一声落在案上,发出清脆一响。

冯岚愕然抬头,眼中一汪春水闪动,泪意盈盈,像是正要溢出却又被惊讶截住。她怔怔望着邓绥,声音轻颤,像春枝上刚吐的新芽:“姐姐……你唤我什么?”

“阿岚。”邓绥也微微怔住,仿佛不敢相信这两个字竟会从自己口中滑出,竟然如此亲昵,如此私密,既不合宫中规矩,更不合这森严礼制之下女子与女子的界限。

可她看着冯岚眼中忽明忽暗的光,如海上浮灯微颤不定,那笑中含泪的模样,却如三春烟雨,轻轻拍打她心湖最柔软的一隅。

她低声补了一句,语气中竟带着一丝试探的羞意:“……私下里,我这般唤你,可好?”

冯岚的泪终于滑落,一颗接一颗,像夜空垂坠的星子。她本想转身掩面,却被邓绥捉住手腕,那只手温暖却坚定,不容她逃避。

邓绥自帕中取出细软素绢,指腹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痕,动作温柔得仿佛生怕惊碎这片刻的柔情。她宽大的罗袖滑落,露出手腕上的一点粉色红绳,那是她亲自为冯岚编的,以浸过解毒汤药的丝线织就,如今因时日久远,颜色早已由朱转浅,柔和如水,仿佛印刻下她们这段时日的牵系与守护。

冯岚低声呢喃,嗓音哽咽:“我……入宫以来,好久……没有人这般唤我了。”

邓绥闻言,心头一震,思绪倏然被一缕模糊记忆牵引——

她忽而想起那个遥远的冬日,记忆中的母亲正为她围好围巾,在凛冽晨风中轻声唤道:“小佳,注意保暖别冻着。”那是她未及长成便失落的人世温情,是来自现代世界、来自家庭的呼唤,如今却在这一声“阿岚”中无声回应。

那一瞬间,回忆与现实重叠,她恍若再次变回了那个被人疼惜、被人呼唤的孩子。而如今,她却成了那个用温柔召唤他人之名的人。

她下意识将冯岚搂得更紧些,冯岚顺势靠入她怀里,柔软的身躯带着一丝体温,发间的香气若有若无,像夏末午后的荷风。她仰起头,眼中是整个银河坠落般的星光,那一瞬,邓绥心跳如鼓,胸腔仿佛被什么蓦然撞击。

这份悸动,不止是怜惜。

她怔住了,像是终于承认了那种不该在这深宫之中生根发芽的情感:柔软、悸动、亲昵,甚至……有些许越界的依恋。

就在这情绪将要破堤之际,屏风外一声轻咳,打断了这缱绻一幕。

“邓贵人。”周太医隔着珠帘恭声启禀,语气不疾不徐,“辰时将至,该为冯美人请脉了。”

空气瞬间静了一瞬,仿佛殿中所有悸动都被那一声“贵人”重新推回宫墙礼制之内。

邓绥轻轻放开冯岚,眼神回归沉静,唇角却仍带着一丝未散的柔意。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冯岚之间的情意,已不再是单纯的姐妹之谊了。哪怕无人言说,哪怕此后道阻且长,那一声“阿岚”,已经悄然改变了一切。

晨光渐远,暮色悄然低垂,殿中灯影未点,静谧得仿佛时间在这片刻停滞。

太医令周慎端坐案前,拂袖探脉,指腹轻贴冯岚腕间,凝神片刻,忽而眉峰一松,唇角隐约扬起喜意:“启禀美人,脉象滑利如珠,胎息绵长而有力,已全然脱离险象。依臣所测,近日之内,便可临盆。”

话音未落,案边的茶盏忽然轻响。

邓绥手中一颤,温热的茶水微微晃出,洇湿了盏边纹金的釉面。她低垂的眼眸中掠过一抹难以言明的情绪。

她原该早已预料这一日。冯岚解了香毒,胎气调顺,自然步入足月,顺理成章。可在这深宫之中,“瓜熟蒂落”并非一场静美的花事,而是女子生命悬于刀锋之上的一次重劫。

这不是她认知中的现代产房,有麻醉、有监护、有十余人分工协助。这里是冰冷的寝殿、经验各异的稳婆,和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对抗命运临门的一跃。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到时我会陪着你。”

这句话一落,如一石入井,惊得殿内一瞬死寂。

周慎骤然起身,手中脉枕竟被带落在地,翻滚几圈,“砰”然停于案前。老太医脸色苍白如纸,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万万不可!贵人亲临产房,有违宫制礼数,先例未有,况贵人自己也身怀有孕,若传出去,臣恐……”

邓绥却不退半步,眸光沉如秋水,冷然凝视着他。她从未刻意端过什么气度,此刻却仿佛天命加身,令人生寒不敢直视。

“本宫说合规矩,便是合规矩。”她缓缓开口,语声平稳却不容置疑,仿佛每一个字都嵌着冰锋,“冯美人近日十分辛苦,若再于临盆之时孤立无援,有失皇家体面不说,本宫之心,又安在何处?”

她说得理直气壮,心底却因自己的果断而微有讶然。

她是穿越而来的女子,受过高等教育,熟知妇幼医学,更明白所谓“稳产”在古代是何等无稽的碰运气。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冯岚孤身走向那个人人称作“鬼门关”的生死关头?

她早已将冯岚视作……不仅仅是朋友、是盟友,更是她在这座冷宫深处唯一愿意托付柔情的女子。

冯岚本是靠在软榻上听诊,闻言霎时抬眸,目光急切地望向邓绥,指尖在锦被中轻轻一动,悄悄探出一寸,勾住了她衣摆一角,动作轻得几乎令人察觉不到,却饱含依赖。

她轻声唤道,声音柔如呢喃:“有姐姐在,我就不怕。”

这句话仿佛拂过静夜的一缕熏风,带着春日般的温柔,又似病中女子临终前紧握手中的一点星火。

邓绥低头看她,心中倏然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柔软与酸涩。她缓缓覆住冯岚的手,十指相扣,像是无声的誓约。

那一刻,两人的影子在灯未明之时悄然交叠,被窗外斜落的暮光投映在墙上,斑驳而坚定,仿若一双同命鸳鸯,在风雪欲来之时紧紧依偎。

无人注意到,在那拐角回廊深处,一道暗影悄无声息地收起耳杯。

阴陶立于回廊朱柱之后,脸色阴沉如水,指节因攥紧而泛白。她眼神森冷,嘴角却带着一抹讥诮的弧度。她什么都听见了。那句“阿岚”,那句“我会陪你”,那句“本宫说合就合”。

她静静转身,月影投在她身后的地面,拉出一道漆黑的长影,如蛇般蜿蜒滑行,悄然蜷入椒房殿的方向。风起之夜,她注定要掀起新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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