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十五年,秋意乍凉,落叶未满而风声渐急。掖庭司选之日,丹墀列帐,银丝帷幔随风微颤,百名良家子依次跪坐于朱漆砖上,白纱裙摆如云翻涌,衣袂暗香浮动,仿若一池静水漾出千层涟漪。
邓绥着一袭黛青宫袍,衣角绣金色夔龙,执玉如意缓缓穿行于香气氤氲间,步履从容,神情清冷。阳光透过高窗棂栏,映在她眼底,如凝霜般明澈不温。
她行至一名素衣少女前,忽而止步。那少女身形纤巧,低眉顺目,眉心未施脂粉,整个人却自有一种静水深流的清澈。
“可识书否?”邓绥轻声问,语调温柔却带着天生的威仪。
少女伏地叩首,声音亦是柔婉清净:“民女粗通《孝经》。”
邓绥凝视片刻,指尖缓缓挑起她下颌,细细打量。阳光斜斜照入,落在少女苍白却不失秀丽的面容上,那双清冷的杏眼竟与冯岚有三分相似,仿佛春水中倒映出的月影。
她沉默片刻,唇角泛起一丝讽刺又晦涩的笑:“留牌子。”
玉如意轻点,内侍领命退下。
转角处,雕着飞龙的金漆屏风之后,刘肇负手而立,沉沉望着那一抹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底暗流翻涌。
“皇后娘娘和冯贵人……当真如传言那般亲厚无间?”一名新晋秀女低声与旁人咬耳,“听说娘娘亲自张罗这场选秀,就是为了避圣宠呢!”
另一人吃吃轻笑:“‘汉宫双姝’,谁人不知?一个明艳似火,一个清冷如月,咱们圣上反倒像是……夹在其间。”
话音未落,刘肇已紧紧攥住了手中玉扳指,郑众听的冷汗涔涔,连忙跪下,战战兢兢道:“陛下息怒,几名无知女子妄言,万万不可信——”
“无知?”刘肇缓缓转身,眼底阴霾沉如暮雨,“连外宫都传朕的皇后厌弃朕了,郑众,你说这风,是从哪里刮来的?”
章德殿内,风雨欲来,金砖地衣之上,碎瓷四溅,一盏从御案掷下的青花茶盏,摔得粉碎。
“若陛下不满人选,臣妾明日便再筛一遍。”邓绥俯身去拾,话音未落,腕上一紧,只见刘肇一把将她拽起,狠狠按在御案之上。
朱砂笔滚落案下,洇红了半页奏章,“科举”、“察举”、“变法”三组字被染成红色。
“绥儿很得意?”他冷笑,声音沙哑,“如今朝野都夸你贤德仁后,偏偏朕,成了那个霸占的昏君?”
邓绥仰头望他,目光沉定。可当她对上他那双刚刚哭过、眼角尚有潮意的眸子时,忽而轻笑出声。
“原来陛下也会听壁角。”
“朕不止要听——”他俯身,含住她耳垂,低语带着灼灼热气,“朕还要让天下人知道,皇后也会柔情亲近,且只为朕一人。”
是夜三更,章德殿忽急召兰林殿。冯岚素衣未整,捧腹急来,宫人举灯引路,她眉头微蹙,心头却隐隐猜到了几分。
殿门大开,刘肇正背手而立,一纸纸名册散落在案旁,“冯贵人既掌六宫,今日之事,‘汉宫双姝’之讥,可知何意?”
冯岚垂眸跪地,缓缓抚腹,语调不疾不徐:“陛下不妨将计就计。”
她纤指伸出,轻轻点向那名清冷少女的画像,“此女乃河西张氏嫡女,其兄张璋,听绥......听皇后娘娘说,正是上书抵制陛下新政的朝臣之一。”
她顿了顿,抬头望向帝王:“若她入宫,恰好中了其计;不若故意留下她一日,放风出去......”
烛火燃得更旺,光影在刘肇眼底一闪而过。他眸光骤亮,低笑道:“好个‘反制’,果然是她口中的阿岚。”
五日后,张氏女“偶染恶疾”,被宣称体弱不堪,送还河西。
马车内,她战战兢兢地拆开冯岚临别时偷偷塞来的一方绢帕,只见其上字迹娟秀,却寒意透骨:
“告汝兄长,若再妄言一句,来日送出的……便是他的头颅。”
风声掠车而过,城门远远在望,恍惚之间,耳畔忽有童谣飘过:
“双姝本是连理枝,愚人妄作离间词。若问宫中谁最苦,红墙深处听雨时。”
她猛然抬头,宫阙已在云后,唯余一纸寒意,和一身冷汗。
章德殿前,金窗透日,飞尘静沉。刘肇坐于御座,神情阴沉,指尖摩挲着翻开的秀女名册,朱笔在“容貌相似度”一栏停驻。那一张张女子的面庞,或清丽婉约,或温婉含羞,皆是杏眼琼鼻、唇不点而朱,乍一看,竟如一幅幅邓绥的临摹图。
他朱笔一圈再圈,笔锋之下,是一份执念与赌气:“就这几个。”
合上册页,他微偏头,目光冷冽地扫向殿门外。
檐下站着的邓绥着一袭雪白云锦宫衣,垂手而立,神色温雅如常,毫无波澜。
“皇后觉得如何?”刘肇开口,语气漫不经心,却藏着钩心斗角的试探。
邓绥盈盈一笑,行一礼,语调平和如泉水:“陛下目光如炬,臣妾也以为这几位妹妹确是姿容出众,气度不凡,入宫当能光耀内廷,福佑圣寿。”
她说得大方得体,温婉中不失雍容。话音落下,殿内一片静谧,连卷帘都仿佛凝住了风声。
刘肇只觉胸口像堵了一团闷火。
她竟笑得如此淡然?一句“光耀内廷”,说得如此得体?她真的半点不在意?
“皇后果真大度。”他冷笑一声,猛然起身,袖袍掀起案上茶盏,“看来朕纳多少新人,你都无动于衷?”
茶水四溅,烫湿了她素白的裙角,一圈潮意迅速晕染开来,像是一朵含泪的墨梅缓缓绽放。
邓绥依旧纹丝不动,纤眉不挑,仿佛这世间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只静静地看着他,唇角还噙着浅笑。
“后宫充盈,子嗣昌盛,乃是国本根基。臣妾身为小君,见此安然,心中怎会不喜?”
“好一个‘社稷之福’!”刘肇怒极反笑,眼底幽火几乎烧穿那份假意的镇定。
他盯着她,像要将那层层包裹的克制撕碎,低吼一声:“你根本不在意朕!你心里从来没有朕!”
邓绥怔了一瞬,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方才欲言,却见他骤然拂袖,袍角如风,冷声抛下一句:“既然皇后贤德至此,那今夜朕便召新入宫者侍寝!”
他甩袍而去,只留一地翻倒的册页,和她裙摆上那一圈未干的潮痕,寒意逼人。
兰林殿内,帷帐低垂,夜灯温煦。冯岚倚在锦榻上,轻抚着隆起的小腹,看望向邓绥,只见她一只手挑着绣帕,帕角已被绞成皱褶。
她笑吟吟看向邓绥,眼底带着调侃:“姐姐当真不介意?你手里的帕子可不这么说。”
邓绥垂下眼帘,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介意又如何……他是皇帝。”话未完,她已将帕子藏进袖中,唇边挂着苦笑,却像是用尽全力压抑下心头的酸楚。
冯岚轻轻一笑,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几句。她话音未落,便见邓绥猛地涨红了耳根,睫羽微颤,瞪了她一眼,嗔怒低斥:“你怎能出这等馊主意!”
冯岚却笑而不语,只轻拍她的手背:“姐姐惯会谋天下,却总忘了如何争一个人心。”
子时将至,寝殿红灯初上。刘肇一脚踏入为新才人布置的宫室,正欲强作欢颜,外间却突起一阵急乱的脚步声。
“陛下!陛下!”郑众气喘吁吁奔入,连连叩首,“皇后娘娘突发心疾,太医说……”
刘肇神色骤变,心口一紧,转身就走,顾不得身后新人惊慌失措,亦不顾袍裾凌乱,急急往椒房殿奔去。
可是,当他推开帘帐,眼前却是一派宁和安静。
邓绥正端坐案前,月光斜洒,她正展读一卷奏章,笔锋未收,目光专注。
“陛下怎么来了?”她缓缓起身,唇角含笑,似不解又似玩味,“今夜,不是该陪新妹妹赏月对诗么?”
刘肇怔愣在殿门,面色铁青。下一瞬,他怒极反笑,声音如剑锋出鞘:“邓绥,你竟敢欺君!”
她放下竹简,步步朝他走近,身姿端丽,声音却如细雪初霁,带着沉静的锋芒:“臣妾这招,是跟陛下学的。”
她走到他面前,仰起头,直视他眼中的怒火:“陛下呢?翻遍册子,挑了几个‘肖似臣妾’的女子,日日翻看、圈选,这是在骗谁?又是在补谁的缺?”
刘肇喉头一紧,手不自觉握紧。
“选妃是大义,安国是职责。但若非有情,又何必寻影?陛下心里可明白?”
殿内静极,一盏宫灯映出他们相对而立的身影,光与影缱绻交错,像交缠不清的情爱与权谋。
他怔怔望着她,终于低声吐出一句:“你还是不肯……为了朕,哪怕任性一次。”
邓绥眸光微敛,忽然握住他的手,贴向自己心口。
“臣妾也不是石人,怎会不疼?”
这一句话,如一滴水落入焦灼已久的烈火中,瞬间炸开万千涟漪。
刘肇怔在原地,眼底的怒火与疑惧仿佛被那句“怎会不疼”一瞬扑灭。他望着她,那张熟悉得可以闭眼描摹的面庞,此刻却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
他的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指尖颤着伸过去,像要触碰什么神圣而易碎的存在,直到覆上她脸颊,才发现自己竟早已满掌冰凉。“绥儿……”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你的意思是......你是在意朕的?”
邓绥不语,只抬起眼,眼中氤氲的水光却早已泄露了她藏不住的心事。她慢慢点了点头,轻声道:
“我在意你,仲举。”
刘肇像是一个被长夜噩梦惊醒的孩童,终于听见了母亲温柔的召唤。他埋首在她颈侧,鼻息炙热,手指深深扣紧她的后背,连脊骨都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吹过帘幕,绣着双凤朝阳的锦被轻轻掀起,露出二人交握的指尖,紧紧扣在了一起。
兰林殿深处,香炉袅袅,银丝烟缕在空中翻卷出水纹般的柔影。冯岚倚在云锦榻上,怀中搁着绣了半幅的鹤纹襁褓,心跳如鼓,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方已经被她用计“送”出宫的女子的画像。
那画像上的人,眉眼清冷,肤白唇薄,竟与她那么相似,不仔细端详,甚至可将她当作冯岚的影子。
她凝视那张脸良久,眸光如镜水般波澜不兴,忽然一笑,轻声道:
“绥姐姐选中你入宫做家人子,是因为和我长得相像?!”
她将那画像放在铜灯下,看着火焰舔上纸页的那一刻,仿佛能听见心头某个角落被悄然安定的声音。
“太像了,”她低语,“像得让我不安。”
她不在意刘肇的心是否分给别人,她从未向他索取,也不稀罕得到他的眷顾。他是天子,情爱只是他锦袍上的一道金线,闪耀却空洞。而她要的,是那位站在风口浪尖依旧稳如山岳、为国为政、冷面但怀有慈悲心肠的皇后的真心。
她懂邓绥心中有江山、有百姓、有大汉,也可以忍她心里有天子抑或是其他男人。
但她绝对不能忍受,邓绥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被另一个“她”攫走。
那种似是而非的面容,就像一面镜子,分走她本该独享的倒影。
哪怕只是一个可能,她都不愿冒险。
“她可以爱陛下,”冯岚轻声自语,眼神却如钩,“但她不能看别的女子。”
“她是皇后,是万民之母,但她也是我一个人的绥姐姐。”
于是那日,她借口协理六宫,将秀女名册一一过目,特意留下那张女子的名讳,在邓绥未注意时暗中记下。
随后又唤来旧识太医,密嘱一番,再遣亲信宫人偷偷塞了“轻寒诱吐”之药于女子所用香囊。果不其然,女子发病之日,面容青白,脉息紊乱,仿若染疫。
“出宫回乡,静养勿扰。”这是她在刘肇面前奏呈的建议,顺理成章,又合情合理。
她是那个夜夜在邓绥榻前陪她对灯织锦、教她酸梅煎羹的人,是唯一一个,在风雨夜中看见皇后眼角泪痕而沉默搂紧的人。
“我愿她是风,吹遍江山。”她低声道,“可那风里,只能有我一滴水,一粒尘。”
窗外月色微凉,桂影洒落殿阶,冯岚抱紧了襁褓未绣完的衣角,目光如钩,唇角却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