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遇喜

章德殿内,夜风轻掠金窗,灯花晃动如星落尘间,映得满殿沉光如水。铜漏一滴一滴滑过子时之线,殿内除了羽扇轻摇与案前笔尖摩挲声,便只剩两人低语交谈,仿佛整个帝国的未来,正于今夜悄然成型。

刘肇半倚案几,广袖挽起,指节轻敲乌木案面,眉宇紧蹙。夜深疲倦未显,反倒眼神清锐如刀:“如今户口已破五千万,仓廪渐实、兵甲充足,然良田却日益稀薄。豪右兼并若不止,数十年后,恐再有王莽之乱。”

“若欲根治,必须从根本上斩断兼并之源。”邓绥展卷落笔,字迹沉稳如雕,“不若设《限田令》,自王侯以下,占田不得逾千顷。违者,没收其地,量予无籍之民,使流人得耕,贫庶有生。”

她写至“千顷”二字,忽顿笔迟疑,眉头微蹙。墨迹未干,笔锋悬而未落。忽而一阵莫名涌上的晕眩与反胃自腹间袭来,邓绥眉心微跳,捂住唇角,喉间一阵翻腾。

“绥儿?”刘肇察觉异样,立时起身揽住她摇晃的肩膀,掌心贴上她背脊,声音紧张得近乎破音,“可是累着了?是不是没歇够?朕这就传太医——!”

话未说完,他却见邓绥缓缓抬眸,那双眸中水光潋滟,不似疾痛,反似含着一场忽然而至的喜悦与难言的悸动。

她太清楚这种感觉,之前她也曾有过,也看过冯岚在那时也有过,这分明就是......

邓绥没有开口,只是颤着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掌,一寸寸,缓缓按向自己腹间。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天子的手蓦然僵住,眼中光芒明灭不定,像一颗在夜海中骤然燃起的星。

“……绥,绥儿……?”他低声道,如临梦境,生怕惊碎眼前温柔幻影,“你……是不是……”

邓绥闭了闭眼,点头,泪珠悄然滑落,却在唇角化作一抹难掩的笑。

“嗯。”她轻声应道,那一声,轻得如风,却落在他心中如雷鸣。

他仿佛蓦然被什么击中,怔了一瞬,旋即猛地将她紧紧抱入怀中,力道之重,仿佛要将她嵌进骨血。手臂颤抖,唇角不住颤动,喉头哽咽,片语难出,只反复呢喃一句:

“……真好……真好……朕……终于又要有……与你的孩子了……”

夜漏方分,章德殿中仍灯火通明。檀香冉冉,琉璃盏映出一圈暖晕,投在鎏金砖上似水波微漾。刘肇一纸急召,太医周慎披斗篷匆匆而至,外头寒露未退,他甫踏入殿门,便被殿内的暖意与低沉的焦灼包围。

榻前纱帐半卷,邓绥倚枕而坐,面色因方才晕眩略显苍白,却仍强撑一抹安抚的笑。刘肇守在侧畔,握着她一只手,掌心微凉,指尖却不自觉收紧。

“快为皇后诊脉。”刘肇声音低得近乎沙哑。

周慎不敢怠慢,旋即跪案,双手搭脉。须臾,他眉梢轻扬,神情喜色难掩,再细细诊了片刻,这才松口气,抬手拂须,声音压抑着激动: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脉象滑实,气息调和,此胎甚安,三月之后,当可见形。请陛下宽怀,自今日起,按小心安养之法调摄,娘娘必得母子平泰。”

刘肇一直悬着的心霎时落地,浑身仿佛被春风迅速填满。他朗声道谢,亲自起身为太医整袍。周慎连忙再拜,退出殿外,殿门沉沉阖上,将夜风与露寒都挡在外头,只余烛影温润。

烛火随风轻摇,刘肇转身,猛地将邓绥揽进怀里。胸膛起伏不定,像要把所有恐惧都隔绝在彼此之间。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她发间,声音带着呼吸打颤:

“绥儿,那一年……是朕不好,护你不周,让你受那般苦。”他语声低缓,却字字沉重,“这一次,朕会日夜焚香祷告,寸步不离,护你平安,护我们的孩子平安。”

邓绥抬手轻抚他颤抖的背脊,指腹掠过僵硬的肩线,柔声安慰:“昔日之事,早随风去。仲举,如今国泰民安,万事可托。我亦不再惧怕,因我知,你在身旁。”

刘肇闻言,喉头一紧,更抱得用力,似要把她融进骨血里:“是,朕在,从今往后,朕不让你一人面对任何风波。”

远处漏刻滴水声依旧,却再不显冷清;每一滴声响,仿佛都是为将要到来的生命计量,敲出大汉江山未来更加辽阔的回声。

殿外,夜色温柔,月沉西窗。宫墙之外的洛阳沉沉如梦,而章德殿内,却有两盏心灯悄然亮起,一盏为万民,一盏,为那尚未成形、却已牵系帝后两颗心的大汉皇嗣。

而那案几之上,《均田草案》的末页上,墨迹渐干,未竟之字“生”犹在笔锋之间,似昭示着大汉新纪元的真正来临,既有苍生之“生”,也有新生命的“生”。

椒房殿内,春日暖阳透过纱窗洒落一地金辉,暖香炉中飘荡着栀子与艾草的清香,帷幔轻曳,几案上新摘的玉兰尚带露珠。邓绥半倚在榻上,薄毯覆膝,手中正翻着《周官·地官》改注。忽听殿外一阵快步,宫女还未来得及通禀,帘影已动。

“姐姐!”一声熟悉的唤呼带着止不住的欣喜,冯岚怀抱闻喜公主,几乎是奔了进来。

未及细言,她已扑至榻前,跪坐在邓绥膝前,眼圈微红,动作轻缓又迫不及待地将头贴近邓绥的小腹,耳畔紧贴温软,环抱住她的腰身,仿佛要将那微不可闻的生命之声收进心里。

“姐姐有孕,阿岚替姐姐高兴。”她轻声道,语气中却压不住激动,话未完,眼泪已一颗颗滚落,“上回都是我不好……是我病重,姐姐日日照看,才害得你劳累伤身、小产……我一直不安,如今姐姐再得喜脉,也总算……总算能安阿岚的心了。”

邓绥怔了怔,旋即心疼地伸手轻抚她的发顶,将她搂入怀中,声音轻柔如水:“小傻女阿岚,又在妄自菲薄。我何时怪过你?那是命数,不是你的错。你为我做过多少事情,我岂能不知?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人是要向前看的。”

冯岚埋首在她怀里,泪水沾湿了罗衫,却终于破涕为笑,眼眸仿佛都被温情蒸暖。

这时,闻喜公主正坐在一旁的锦榻上,抱着自己的小铜铃咿呀呓语,忽然奶声奶气地喊出:“绥母后……抱……”

话音尚未落地,二人一时俱愣,随即笑意漾开如春水。

“哎呀,我家湉女嘴巴越来越伶俐了。”邓绥掩唇轻笑,连忙起身将女儿揽入怀中,轻轻托着她的小身子,“又长高了,脸都圆了一圈,怕不是偷吃了好几颗蜜枣。”

闻喜咯咯笑着抱住她的脖子,一只小手还捧着她的肚子:“弟弟……在里面吗?”

“嗯,也许是弟弟,也许是妹妹。”邓绥柔声哄着她,唇角弯成极温柔的弧度,“等他出生,就能陪着咱们湉女一块玩了。”

冯岚在旁看得满目欢欣,眼中泪意尚未褪去,却已笑得似花开三春:“以后湉女再也不孤单了,有弟弟妹妹作伴,还怕谁欺负咱们的小公主?”

章德殿内,春意正浓,殿中却比外头还温暖几分。

金丝帘下,邓绥斜倚在漆榻之上,怀中铺着绣云纹的锦被,一手轻抚着渐显微隆的小腹,另一手正接过宫人捧上的《河东异闻录》。这是冯岚今早特意从东观借来,听说其中记有“夜鹤驮月”“太湖鱼跃成虹”等趣异奇事,定能博邓绥一笑。

“这夜鹤叼月之说,倒像湉女昨晚画的那个圈圈。”邓绥指着书页,眉眼温柔。刘肇立即靠前附和:“朕昨日还见兴儿拿笔沾墨往天窗上点,嘴里说要画月亮呢。”

冯岚笑着奉上蜜渍黄柑:“那是小公主有才情,随了绥母后。”语音未落,刘肇已亲自剥下一瓣,殷勤送到邓绥唇边,语气仿佛在哄未出阁的少女:“快尝尝,今早朕刚命人摘下的新鲜果子,说不定你的小皇子也想尝尝鲜。”

邓绥见二人轮番讨好自己,忍俊不禁,索性倚着软枕笑道:“看来以后,我可得在宫中立张表格,今日让陛下去椒房殿侍寝,明日换阿岚来陪夜,上午应付这位,下午应付那位,我这身子可要忙坏了。”

话音一落,殿中笑声迭起。

刘肇最先接话,端起茶盏笑得眼尾飞扬:“好呀,那你便列个章程出来,让朕和冯贵人轮值贴身伺候,哪日错漏了,朕便罚自己抄《汉书》十卷。”

冯岚掩唇浅笑,语带娇俏却不失分寸:“妾可不敢与陛下争宠,只是这段时日,妾与绥姐姐共过风雨,想多陪陪她。更何况,陛下与妾本是一心,都是为社稷出力,为大汉添喜。”

邓绥眉目舒展,笑而不语。

刘肇则正色附和道:“冯贵人此言甚是。如今海内归一,户口盈万,百姓安居乐业,这孩子与闻喜公主一般,皆是时来运转的吉瑞之兆。天降麟儿,是上苍应允我大汉长兴!”

三人相视而笑,气氛和乐,宫灯映照下的章德殿,不见皇家威仪之肃,唯余一室春意盎然,宛如人间常家天伦。

殿外风过槐树,枝影斑驳。小太监轻轻合上殿门,低声道:“这雒阳宫中,第一次有‘家天下’的感觉了。”

金光如织,映在三人交叠的影子上,帝后所孕的不止是骨血,更是一个和平安宁、生生不息的未来。春风拂榻,吹落案前几瓣玉兰,正好落在邓绥手中,宛如天地也在为这一刻的圆满默然祝福。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