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交心

章德殿内,灯火如豆,帷幔低垂。烛光在绛色纱帐上投下一圈圈晃动的光影,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没。

更漏之声滴答如雨,从窗棂缝隙间传入,敲在人心上,碎得悄无声息。

邓绥醒来的那一刻,头顶仍回荡着梦中模糊的低语。她睫毛微颤,费力地睁开眼,鼻息间尽是一股浅淡的药香与墨香交织的味道,苦涩而熟悉。

她缓缓偏过头,眼前所见,却令她怔住。

刘肇倚伏在床畔,玄色龙袍皱作一团,袖口沾着未干的墨迹。他的头伏在她掌心,鬓发凌乱,眉宇紧锁,整个人像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只剩沉重而微弱的呼吸。

那一刻,邓绥心口仿佛被人用力攫紧,一股压抑多日的情绪在胸臆翻涌。

她曾以为自己来此世,不过借助皇权谋局安邦,以智谋立足——她是理性清醒的,她不是那种会为帝王之情所累的女子。可如今,看着这个在病中仍固执守在自己榻前的男人,那个曾于德阳殿上唇枪舌剑、又在私室中为她端茶捧药的天子……她忽然明白,她错了。

他们之间,早已不只是帝后,不只是权力的对弈者。

在这万顷寂寥的深宫里,在这权柄如刀的朝堂之上,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温度,是风雪夜中那盏不灭的灯。

“仲举……”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喉咙干涩似沙,却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柔情。

刘肇猛然惊醒,眼底的血丝尚未散尽,视线一接触到她睁开的眼眸,整个人仿佛从地狱攀回人间。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声音带着颤意:

“朕在!绥儿,你终于醒了……你吓坏朕了,朕错了……”

他的指尖是冰凉的,掌心却潮湿滚烫。那一刻,天子所有的骄矜与威严都碎成一地,只剩一个惶然无措的男人。

邓绥望着他,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温柔。

“你要向我保证……”她声音低哑却坚定,一字一句道,“好好养病,不许再自欺……不许再瞒我。你说过的,你想看我们的孩子降生……”

她伸手覆上自己微隆的腹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里正孕育着他们的未来。

“不是说,这孩子你盼了很久?”

刘肇喉头剧烈滚动,眼圈泛红。他忽然俯身,将她牢牢揽入怀中,仿佛要把她嵌进骨血里。他将脸埋在她颈窝,声音闷哑如潮:

“朕答应你……朕不求死,朕不要死……朕一定活着,好好活着,看你平安,看我们的孩子……叫朕一声父皇……”

他的语气里有誓言的决绝,也有脆弱的哀求,那是一位帝王脱去所有甲胄之后,仅存的渴望。

窗外雨势已然密集,水珠顺着雕花檐角滴落,打在汉白玉石栏上,溅起点点涟漪。殿中烛火晃动,映出帷帐后二人紧紧相拥的身影,缠绵交叠,仿佛要融为一体。

邓绥闭上双眼,泪水悄然滑落,打湿鬓发。

她终于承认,她不再只是那个冷静筹谋、步步为营的女人。

她的内心对她,是真真切切爱着的。

她爱他眉目间的孤傲与柔情,爱他掌心的冰凉与热望,爱他不肯轻言命数,不肯就此沉沦的倔强。

章德殿夜深,灯影摇曳,香炉里沉香袅袅,弥散出一室静谧。夜风掠过窗棂,卷动珠帘微响,仿佛是老天都在屏息静听殿中低语。

邓绥的胎象终于稳定下来,太医再三劝她静养回椒房殿,她却执意留在章德殿,寸步不离。她说要亲自照顾陛下,说要看着他把每一碗药都喝下,才安心。无人敢拦,便是太医令也只能叹息摇头,暗道皇后这一份情意,怕是早已烙进了骨血。

这一夜,雨过初晴,凉意尚存。

她亲自守着药炉候汤,煎了一炉人参鹿茸安神汤,刚端进殿内,袅袅热气腾起,遮去她眼中一丝疲惫。

她坐在床前,小心地吹散表面的浮沫,又用银勺舀了一勺,试温过后轻轻递到刘肇唇边,语气柔和得像三月初融的雪:

“陛下,不烫了,快趁热喝下它。”

刘肇坐倚在锦榻上,面色仍苍白如纸,但眼中却有一抹淡淡的光。他没有立刻就口,而是静静凝望着她。

那一瞬,他仿佛不是那个君临天下的大汉天子,而只是一个病中的丈夫,贪恋妻子的细心温柔。

他低声笑了,笑意带着一丝少年般的羞怯:“若朕这身子一直这样不好……皇后是不是就会日日守在朕身侧?不再因政务繁忙而分身乏术,不再总是在案前批章,而是陪着朕说说话,吹吹汤,像今日这样。”

话音未落,勺中汤汁一颤,“当啷”一声,掉入药碗中,溅起几星热液。

邓绥猛地别开脸,眼眶泛红,语声微颤:“臣妾最厌听你说这些不祥之语……你知道我的心思,为何还要这般戳我?”

她袖下的手,已不自觉紧握,指节发抖,似要将这份心痛强压回胸中。

刘肇登时慌了,忙挣扎着起身,拽住她的手:“朕错了,朕不说了,是朕一时糊涂,失言了,别气坏了自己,伤着孩子。”

他指尖依旧凉如初雪,却满是细致的温柔。他小心捧起她的脸,低声哄着,如同哄一位闹脾气的佳人,不带一丝帝王的威仪。

邓绥望着他,泪光终于溢出眼底。她缓缓拉过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日渐隆起的腹上。

“你听听,”她低声道,泪水含在眼里,“孩子在动呢。你当着他的面,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刘肇愣住,指下果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胎动,那微弱却鲜活的力道,仿佛小小生命对这人世的回应,也是对父母未来的牵绊。

他喉间一紧,忽地将她搂入怀中,力道不重,却满是颤意。他低头贴在她的发间,声音含着无法掩饰的情绪:“绥儿,无论这孩子是男是女,我们都唤他‘隆’字。与你赠闻喜公主之‘兴’字相对,愿我儿女承我之志,愿我大汉,国祚绵长。”

他吻了吻她的耳垂,那是一个皇帝以丈夫的身份,许下的最真挚誓言。

邓绥靠在他怀中,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她想起初见刘肇时,他还只是那个玉阶上神色清冷、目光如刃的少年帝王。可如今,他卸下重重心防,在她面前露出病中最柔弱的一面,只为换她一句心安。

窗外月光穿过飞檐,洒在堂中玉石地面,微光粼粼。药碗渐凉,药香却未散,而这殿内,早已被悄悄升起的一炉温情,将寒意一寸寸驱散。

章德殿前殿,夜色沉沉,广阔的殿宇内只燃着几盏宫灯,琉璃盏下的烛火轻轻跳动,将金漆龙纹映得斑驳晃动。殿中一片寂静,连落针可闻,仿佛连风都不敢轻易叩窗。

刘肇独自躺在榻上,身上覆着云锦织金被,四下却冷得如坠冰窟。他睁着眼,一动不动地望着高高的藻井。那精雕细绘的盘龙盘凤曾是他权力的象征,而此刻不过是他眼中空荡苍茫的图腾。

他静静地想,回顾着自己走过的路,那条满是血与火、孤与冷的帝王之路。

他还记得年幼时初登大宝,被迫披上龙袍的那一刻,底下百官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他却只觉那声声呼喊如洪钟压顶。他的母亲不过是一介嫔御,柔弱温婉,却命薄如纸,因被忌惮而被毒杀。那年他才八岁,躲在屏风后,亲眼看着她挣扎着倒于床榻之下,想要伸手去救,却被乳母死死抱住。那一刻,他便知道,这个天下虽是“他的”,可他自己,却什么都保护不了。

那种无助,像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削着他的心,直到钝钝麻木。

再大一些,他开始学着伪装,学着权谋,学着沉默,变得阴鸷。十四岁那年,他韬光养晦,亲手剪除了桎梏他的权臣外戚,肃清了窦氏,罢黜了太后身边的权宦,他下令赐死窦宪,一举击垮窦氏所有的势力,冷眼看着曾权倾朝野的人哀哀求生。

那时,满朝文武都道:“陛下果断英明,必会兴我大汉,万古流芳。”

他却只记得那日清晨独坐丹墀,四顾无言,群鸦惊起,天光未亮。

他孤身登上皇位,却未曾真正拥有过温暖。

直到她来了。

那个声称灵魂来自未来的女子,像一道光穿破厚重的乌云,照进他心中。他起初不信她,不信她那句“我懂你”。可她的确懂他,懂他的倔强,他的伤疤,他的不安,甚至懂他身为帝王也要夜不能寐的软弱。

她说,她曾看过千百个帝王,而他,是最孤独的一个。

她说,她愿意陪他走下去,陪他创造历史,陪他开埠大汉真正的盛世。

她聪慧绝伦,敢言敢行,处处惊艳。他曾听她在朝堂上与大臣辩政如流,也曾见她在私下里挽起衣袖教闻喜习字。他无法不被她吸引。他爱她,从不掩饰。那爱从最初的好奇,试探,到如今,早已深植骨髓,无法剜离。

他们一起缔造了“永元之隆”,文治武功,四海来朝。他以为,他已经逃过了大汉前几代帝王早逝的魔咒,可以就此与她并肩几十年。

可命运,却偏偏在这时反手一击。

他的身体从十多岁起便常病不愈,可他以为都能熬过去。可如今,每一日咳出的血都多过前一日,药石无灵,太医束手。他怕了。

他怕,他撑不到孩子降生。

那是他等了整整十年的孩子,是他与她的血脉,是他为帝十多载以来,最深的盼望。他日日抚着她腹中轻语,想过是男是女,取名为何,是将来册封为太子,还是许配给忠臣之后。他甚至连孩子的生辰贺礼都早早的让郑众帮他备齐,只待迎其诞生。

可就在这最想活着的时候,他的病却最重。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朕病了?”他喃喃道,声音低哑如风中烛火。

天子哭了。

他把头埋进被褥里,任泪水浸透枕席。他十四岁密谋诛权臣时都未曾如此惧怕,十七岁御驾亲征时也未曾动摇,可此刻他怕得浑身发冷。他想起那日观星台上的紫微垣,那颗属于帝王的星辰,光芒已日渐微弱,黑雾如蚕食,吞噬着他命数的尽头。

“若朕驾崩了,她和孩子……就再难有一日喘息之机,安宁之日。”

他的心像被万箭穿过,连呼吸都痛。

半晌,他终于抬手抹去泪痕,咬牙将一身脆弱封入骨血。唤来郑众,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势:

“明日戌时,朕要禳星。”

郑众伏地惊愕:“陛下……?!”

刘肇闭眼,一字一顿:“若命数难逆,那便以血请命,夺天之意。朕,要活着。”

注:历史上刘隆为邓绥养子,这里写成亲子是为了后续增加戏剧冲突,不影响大局。理解万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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