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外,雨止初晴,湿润的风自丹陛穿殿而过,掠起素青色的帘幕,微微作响。殿内一片寂静,唯有书案上的水钟滴答作响,像是敲打在她心上的回音。
邓绥静坐在高案之旁,广袖垂地,掌中一卷《禹贡》翻到南服之篇,纸页早已被反复摩挲得微微卷翘。她眉眼沉静,然眸底却藏着难以言说的波澜。
灾后数月,万象凋敝,江北尸横沟渠,江南盗贼蜂起,饥民如流,朝中却仍有权贵自扫门前雪,妄图以苟安度日。她深知,大汉若欲复元气,仅靠修补已不足以支撑,必须须有破局之策,须有敢越雷池一步的胆识。
但破局者,亦必先破己。
她低下头,凝视指节微青的双手。从临朝那一刻起,她便知,自己所承的,不仅是先帝遗泽、家国社稷,更是无数百姓生灵的冷暖沉浮。而如今,南迁之策虽可解北方之困,却也势必触动诸多旧制,牵一发而动全身。尚书台已有议论,太常与御史皆心存疑惧,甚至连旧日亲信,也在她案前劝止。
可她心中那根弦,始终绷得如霜夜之琴。
“苟利社稷,吾身何惜?”她在心中缓缓默念,声音轻如蚊蚋,却有雷霆之势。
她忆起病榻之时,夜半梦回,见堤岸崩溃、民女抱子而泣、饿殍遍野,一张张面孔在火光中向她伸出手来。那一夜,她再未能合眼,也正是那一夜,她决心起身,重整山河。
她站起身来,踱步至殿侧舆图前,望着南方那片尚未彻底开垦的广土,长久凝视。
“荆扬之地,自古膏腴。若能实之、富之、教之,数十年后,或可成我大汉之米仓天府。”她心中一动,指尖轻点在长沙与江陵之间,仿佛点燃一线希望的火光。
她收回手,深吸一口气,那是一种在山雨欲来前的沉稳与克制。眸光自迷茫中聚焦,内心的犹疑与悲悯被沉入深井,浮现出来的,只余一位君主应有的坚决与担当。
——“是时候了。”
德阳殿内,充斥着一股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闷与压抑,如同一场横亘于胸膛的旧梦未醒。铜炉中香炭将尽,殿角升起丝缕白烟,虽有温热之意,却难融群臣衣袍上的寒气,亦无法驱散他们眉宇间的忧色。
连日风霜雪雨,天光昏黯如暮,透过高窗洒落的日影稀薄而迟缓,将偌大的殿宇斜斜切为两半,一半寂静如死,一半仿若埋伏着沉雷。
御案前,朱漆堆案,覆满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灾情奏疏,封封折卷俱是血泪凝成,哀号写就。纸页翻动时的沙沙声,宛如江河断流后的泥泞呻吟。
“豫州奏报:汝南、颍川水患之后,疫疠横行,流民还归者十不足三,田畴枯萎,狐兔成群,昼行于村……”
“兖州急报:黄河堤口虽堵,然水退之地,尽成泽国,积泥淤厚数尺,耕者无土,饥民成帮,聚而求食……”
“司隶校尉部奏:关中军仓空虚,太仓余粟不足三成,若继续大规模赈济,恐数旬之内,国粮将断……”
诵读声沉沉缓缓,在空旷大殿中回荡,宛如铁槌击钟,一声重过一声。每一句话后,都有短暂的停顿,那是摒息的瞬间,却仿佛比雷霆更沉重,将人的心脏一点点压入泥淖深处。
御阶之上,邓绥静坐于沉香木案后,一袭月白朝服素淡无华,衣袂垂地,犹如霜雪缀身。她姿态如雕塑般凝定,双目低垂,唯有掌心下轻轻按着的一方折报纸卷,因用力微颤。她的脸色因长期奔劳与忧思而苍白如纸,眉间却是一线不可撼动的坚定。
自“元二之灾”以来,朝堂如履薄冰,边境频乱,天灾持续,山河仿佛破碎于掌中,一再重拾又一再崩溃。
此刻,随着太仓告急之语落下,大殿之中如被无形重锤击中,先是短暂的沉默,而后是几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渐次蔓延开来。
御史、尚书、九卿、校尉,皆低垂眼帘,神色凝重如山。
有大臣低声对坐旁人言道:“女君纵有大禹之志,奈何粟米已竭,天意未回……”
另一人轻摇其头:“巧妇难为无米炊。大汉国力式微,怕是连再起之望也要耗尽了。”
那种潜藏于空气中的悲观,宛如暗潮,愈积愈深,将整座德阳殿一点点吞噬。
可就在此刻,一道不高却清晰如暮鼓晨钟的女声,突然响起:“诸卿——”
声如澄水初破,轻轻漾开,却激起了层层涟漪。
“灾厄如潮,退去之后,留下的,或许是残垣断壁,焦土千里……但更是再整山河的机遇。”
邓绥缓缓起身。她未曾着冕,只以简素云纹冠绾发,一身素衣衬出身影峭峻如松。
“坐困愁城,徒唤奈何,非国之道!”她的声音仍是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逼人穿心的透彻,“山河破碎,百废待兴,正需万流归一、群策群力,重筑社稷根基!”
她步出御案,纤指轻拂案上的折卷,目光清冷如冰,扫过殿中百官:“朕夜不能寐,思之再三,今日有三策,当即施行,望诸公同心协力,不问门户之见,不循旧章之惰,与朕共兴再造之功。”
霎时,大殿内一片寂然,连火炭的噼啪声都仿佛远去。
她的身影在御阶之上静静挺立,身姿如孤峰玉立,素衣曳曳,风姿不动。那一刻,仿佛她不是一人,而是承载了大汉一国之重的山岳;不是一个女帝,而是整座神州的中流砥柱。
如铁板上的灯火重燃,殿中许多尚书、侍中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久违的希望。那原本死灰一片的心海,在她坚定的声音下,如被春雷击破冰河,悄然震颤。
“第一策——公田赐民,安身立命之本!”
邓绥的声音宛若玉磬击石,清脆而坚定,在空旷的大殿之中激荡回响。她目光如炬,缓缓扫向下首掌管天下田土、户籍、粮赋的大司农周忠,语气一字千钧:
“即日起,朕令天下!凡因水患旱蝗而荒芜之国有公田、王土荒地、军屯弃地,以及逃户绝户所遗田产,悉数清丈造册、明列疆界!由州郡推官、郡县吏目分道核查,逐一登记。其后,择地而授,优先配与还归之流民、及本地贫无恒产者!”
“每丁男授田,不得少于三十亩;妇孺减半,孤寡单身,亦须量地定粮。其所授之田,自春耕起,三年内免其赋役,三年后酌轻徭税,使其得以安耕定居,世世代代,永为其业,不得轻夺!”
此言甫落,朝堂如遭雷击,群臣震动。低低的惊呼,如山中伏雷,滚滚而起。
“永授田地?”
“减赋三年?!”
“公田下授于民……这……”
几位高年资的卿大夫面面相觑,惊疑交错之色写在脸上,袖中手指焦急摩挲,唇角时而抿紧,时而张开,却又不敢轻率开言。终于,大鸿胪卿庞参再也按捺不住,踉跄出列,袍袖一振,恭身拜奏:
“女君!臣……臣以为此策恐过激也!”
他语速飞快,神色涨红,“国有公田,自高祖肇基以来,为朝廷赏赐功臣、屯垦军伍、供养宗庙、济边戍守之要本!今若大规模下赐于民,又许其永世不夺,既坏旧章,又恐掣肘国柄!若他年旱涝再临,军需乏供,朝廷所赖何在?”
话音甫落,几位执掌兵权者亦低声附和,堂中气氛倏忽凝结,如雪压寒枝。
“国本?”邓绥缓缓抬眸,那双瞳仁清澈如水,却寒光森然。她向前踏出半步,声色俱厉,直指庞参,亦指向这满殿裹挟疑虑与保守的大臣们:
“尔等所谓‘国本’,究竟为何?”
“是洛阳九重的宫阙金阙?是太仓之中堆积成山、眼见就要霉腐而无人问津的陈粮旧谷?抑或是那写在祖制旧章中、已然腐朽却死守不改的半纸空文?”
她语声清冷,愈发严峻:
“真正的国本,是人!是生灵!是这山川河岳之下,每一张尚能开口的嘴,每一双尚能持犁的手!”
她的目光越过庞参,落在殿中每一位官员的脸上,句句如锋:
“今日荒田千万顷,若无人耕种,便是死地;授之于民,使其垦殖复生,便是活血!彼时灾民流离转徙,无一安居立命之所,今朝得田可耕,有粟可食,生可养死可葬,百姓安,则天下定!”
“庞卿可知,汝南一带,老者食树皮,幼子饮污水?有流民卖妻鬻女,百钱一人,且乏买者!此等惨景,尔等安知?!”
她忽然声沉如磐,字字似雷:
“若万姓无田可种、无粟可食、无地可栖,纵朝廷储粟万斛、银钱满库,又有何用?!那时,尔等所谓‘国本’,可还姓刘乎?!”
殿中一片死寂,连庞参亦唇齿哆嗦,面色如土,再不敢出一言。邓绥却不再看他一眼,而是直身厉声道:
“大司农周忠!”
“臣在!”周忠早已双手伏地,面露血色,声音激动颤抖。
“即日起,会同司徒府、廷尉司、都水监三司,会商定策,详拟授田章程!着六部使者、诸郡干员,分道督核!每旬上报地亩落实之数!”
“凡在施行中敢有隐瞒田亩、上下其手、欺民压户、贪墨侵夺者,无论爵秩,皆斩立决!家产籍没,充作赈粟与垦田之用!”
她语罢,素袖一振,玉音如震:“朕要看到,明年春暖时,田契已发入灾民之手;要看到,往昔荒芜之野,已满布新垦之垄,禾苗青青,百姓俯身而耕!”
“臣,谨遵圣命!”周忠朗声领命,身形伏地如山,几欲泪下。他本出寒门,深知田土于庶民之重,今日得此令,恍若重燃百年沉沉官道中的一线清光。
一时间,群臣皆低首莫语,神色或惭,或惶,或若有所思。唯有女君之身影,在御阶之上,挺立如剑,不动如松,身后的烛火长明,映得她眉目间,竟有一股不容置喙的神圣与悲悯同存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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