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蕴如愿以偿地请程烨然吃了顿饭。
地点当然是选在她喜欢的那家海鲜,只不过店面离城市有点远,要驱车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
她不让程烨然开车,而是开了自己的车出来。深灰色的SUV从车库里缓缓驶出,她摇下车窗,程烨然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戴了个墨镜。
“来来来,快上来吧。”她说,“车里有眼罩,有小零食,有矿泉水……”
在车里开小卖部么?程烨然笑笑,从善如流地坐了进去。
许知蕴有点懒,一般不爱出远门。平日里就算去市中心逛街或吃饭,也更喜欢坐地铁,而不是傻乎乎地开着车,在道上堵好几个小时。因此她很少开这辆宝贝爱车,只是放它在地下车库里吃灰。如今,总算是逮着机会开它出来兜风了。
窗外的景色如流水般从人眼前掠过。傍晚,多的是在路上三三两两的人们。写字楼里灯火明亮,夜市摊的烟火气伴随着吆喝声。隔着一道玻璃,什么都会变得朦胧,影影绰绰,像现代派的油画。他们驱车过了桥,越过城市里川流不息的河水,追着落日,到了一处海港附近。
海港的渔火,自远而近闪着幽幽的光亮。洁白的沙滩映着白炽灯的灯光,晃人眼睛。车里放着蒸汽波的音乐,许知蕴熟练地找到旁边一个棚子搭成的简易车库,找了个位置停进去。
虽然只是一处海港的停车棚,但棚里也有不少豪车。许知蕴一眼就能明白,是她买不起的类型。但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停好车后,就招呼程烨然下来。
两人都穿得很随意,程烨然换了一套连帽运动衫,显得颇为年轻,配上他的脸,像个还在大学读书的小伙。许知蕴披了件珍珠白的外套。程烨然注意到,她戴了条细细的银项链,将她的脖颈衬得很是修长。
“哪家?”程烨然的视线扫过这里颇为显眼的好几个招牌。
许知蕴神秘地说:“你看到的这些都不是。跟我来。”
他们在里边绕了一会,走到海边。一家规模不大,不太起眼的小店就坐落在这里。旁边还有一艘轮船,有些年头没开了,又没怎么保养,显得很是破旧。还没进门,就能闻到腾腾的香气。
许知蕴说:“喏,这里才是。”
“比起之前看到的几家店,它有点偏僻了。”
“是啊,我之前同表姐找到这里也费了点功夫。不过俗话说得好,酒香不怕巷子深嘛。”
外边的装潢虽然不起眼,但餐馆内里的装修却很素净。程烨然跟着她走进去,拿着菜单的服务小哥一看见许知蕴,就热情地招呼她到窗边能看海景的位置坐下。许知蕴来得多了,连老板都认识她,刚一落座,就免费送了他们一大瓶鲜榨的橙汁。
许知蕴把菜单给程烨然看:“有什么不吃或者过敏的吗?”
程烨然摇摇头,说没有,随后把菜单推过去给她:“我没来过这里,你来点吧。”
许知蕴朝他眨了眨眼睛,拿起笔,在菜单上勾画起来。
金鲑是现点现杀,肉质香甜润滑。大龙虾拿来清蒸,出锅后浇上蘸料,别有风味。春笋口感清爽,羊肚菌汤鲜美,喝一口下去,整个身体都暖融融的。
程烨然将四道菜都尝了一遍,最后在许知蕴亮晶晶的、期待的目光下,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好吃。”
紧接着又说:“我之前怎么没发现呢。”
他大学时就喜欢四处找好味的餐馆,并且一旦找到,就很是专情。就比如,不管城内开了多少家昂贵知名的烘焙店,他最喜欢的,还是老宅门口那家小面包店烤出的拿破仑。从上小学吃到去留学,口味一直不变。
许知蕴手上正剥着龙虾;“那你现在发现了,也很好啊。我是表姐介绍来的,表姐好像又是她师兄介绍来的……哎呀,总归说不清,好吃就是了。”
他们的位置靠着窗,透过玻璃,可以望见上涨又落下的海水。
许知蕴喜欢看海。小时候,听《海的女儿》时,她满心觉得海里真的有人鱼,可等到了海边,她却一点人鱼的踪迹都没发现。爸妈没有戳破她的幻想,只是让她再努力找找看。周末放学,她就专门跑到海边,手里拿着一串烤鱿鱼,等待人鱼的出现。后来长大了,她当然知道这故事是假的,却仍旧喜欢注视这片海洋。就像不是所有的城市都有沙漠与戈壁一样,也不是所有的城市,都能望见海。
她说:“我们的城市真好啊,有穿城而过的江,也有变幻莫测的海。可以在江边钓鱼,也可以在海边思考人生。这真是最棒的事情。”
玻璃窗上映出程烨然的侧脸,也映出他脸上淡淡的笑意。
“我有个同学,曾经问我,虽然这里同京城差不多,但去京城能有更好的发展。”男人给自己和对面的杯子都满上,语气沉稳,“但我觉得,这里要比京城好。这里有一片海啊。”
许知蕴歪了歪头:“所以,你就留下来了?”
“嗯。”程烨然说,“所以,我就留下来了。”
就在刚才,他想,不管这里有没有海,或许还是留下来的好。
留下来,才能遇到希望遇到的人。
*
有一个效应,叫“视网膜”效应。
一个人一开始没有注意到某种花是缺瓣的,但当他发现之后,很轻易地就能发现更多种缺瓣的花朵。
这是一种关注焦点的变化。
而许知蕴隐隐觉得,自己对程烨然这个人,似乎也产生了些轻微的“视网膜效应”。从前,两人尽管在同一个小区,却都神奇地没有碰过面。但现在,她反倒是经常与程烨然碰面了。
他们有时在电梯里遇到。许知蕴扛着快递,程烨然在电梯里,帮她摁着开门的按钮。她边说谢谢边扭身进去,看见标着“7”的那个数字亮起了。
她的快递盒不大,却看起来有点分量。程烨然问她买的什么,她将盒子放在脚下,撩开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说这是自己买的书。统共有三本,都是悬疑小说。
话音未落,眼前一只修长洁白的手,递过来一方纸巾。“擦擦吧。”他说,“你们女孩子大多是长头发,出汗了会很难受。”
许知蕴有些讷讷地接过纸巾。她的指尖同他的相触,带来一阵难言的暖流。
有时,他们在小区内的花园内,远远地打个招呼。时而是早晨,她起大早去咖啡馆,撞见程烨然的车子从地下车库开出来。是那辆白色的轿车。他问去哪儿,要不要顺路一程。许知蕴知道他是去上班,不像自己这种自由职业者,可以随意安排时间,也不想添麻烦,就笑着拒绝。
时而是夜晚,他拎着公文包走进15栋的大厅。她下去取夜宵,浓烈的烧烤香气传来。碰上程烨然,她就从浸满油脂的棕色纸袋里抽出一根香香脆脆,洒满辣椒粉和孜然的烤翅,用纸巾包着底部,防止脏了手,问程烨然:“你吃不吃?”
程烨然说:“这是你的夜宵啊,我吃了,你不就饿了?”
许知蕴很大度地说:“没关系,分享是人类最大的美德。何况我为了用外卖券而多点了几串,分你吃不成问题。”
程烨然就接过那串烤翅,吃了起来。哪怕是现在这个很容易狼狈的姿势,他的吃相都很标准优雅。许知蕴看他吃东西,莫名觉得很赏心悦目。但这赏心悦目背后的缘由,她又说不出来。
偶尔,她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发呆时,能看见程烨然坐着别人的车回来。他似乎是喝了点酒,白皙的脸也泛着红色。扶他下来的是个穿着花色外套,留长发的男人。这男人穿着颇为前卫,但并不让人觉得庸俗。许知蕴反而觉得,他像是搞艺术的。
应当是他的朋友。
许知蕴想,像程烨然这种人,这种家世,本来就凭空地形成了一个隐形的圈。就算再怎么平易近人接地气,圈子仍然存在。许知蕴的家庭条件已经够好了,但还是会被排除在这些人的圈子之外。
她并不会妄自菲薄,只是偶尔会感叹他们的生活。她虽然接触不到,但也能想象得出,那些所谓“顶级豪门”的日常,或许比小说里写的还要夸张百倍。
新的稿子总算翻译完了。许知蕴只觉得与其说自己看了个故事,不如说是被动吸收了很多古罗马相关的知识,差点就捡起大学时代的课本了。
电话响起,她接起来,随后换鞋子走下楼,去拿她的小馄饨外卖。附近很多做小吃的店铺,但只有这家的小馄饨最得她心。
她拎着外卖往回走,却不曾想碰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也看见她了,停住脚步,温声说了句“晚上好”。
“晚上好呀。”小馄饨的热气直往许知蕴提着外卖包装的手上冒,她见程烨然又提着包,便看了看现在的时间,调笑着问,“又加班啦?”
据她所观察得出的结果,程烨然加班的天数确实越来越多了。
这姑娘的观察力还真是够敏锐的。程烨然眉眼间透露出几分无奈:“说是进入了考核期,没办法。”
紧接着,他从胸口的口袋里抽出一张墨绿色的票来。票的四周,还印着细细的金线。
“一起去看么?”他低头看着许知蕴,轻声问。
那是一张美术展的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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