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玉龙山朝南走数十里,朝芳州城门后的烟云客栈胡同走,找到仙鹤阵,便能抵达离明峰仙台,在仙台分站再传送一次,便是她与木真人居住的松馆。
令祯手提一具玄色小箱,施施然步入其中。
这回她早了些出发,台上疏疏落落只有三两徒子聚谈,但也算热闹——
直到她出现。
方才的热闹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灭。徒子们僵立原地,如同喉头被扼住,一张张脸上笑意尚未褪尽,眼睛却已瞪得滚圆,警惕、畏怯,齐刷刷向她压来。
“怎么?”
她一出声,那几人便移开了目光,其中领头的挤着笑脸,巴结道:“师姐回来这么早啊。”
“近来心情好咯。”令祯笑眯眯道,随后不等回复,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近来心情确实不错,这倒不是假话。
起初还有些恍惚,直到看见同门们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她才真正确信:自己是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十五岁这年。
此时的她,还是离明宗那个仗着家世与天赋横行无忌的二世祖,除了师尊谁也不放在眼里,整日不是寻人比试就是惹是生非,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自然招人厌烦。
没记错的话,这是她归家探亲的那段时日,离明峰没了她,想必大多数人都松了口气。
倒也不是没想过,若回到过去,要好好经营名声,不能再当二世祖,可当真回来了,这个念头反而淡了。
其中一个原因,是这一世,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师尊,我们何时下山去寻灵珠?”
踏入松馆,便见木真人端坐桌前啜饮着热茶。仙人不必进食,若有进食者,皆是兴趣使然,她的师尊便是其中之一。说白了,嘴馋。
听见她问,起初木梨华懒懒地抬眸一望,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惊讶道:“什么?你说下山?”
“是啊,咱们本不就有计划行程么。”
“这可稀奇了,”木梨华挑着眉,一副见到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表情,“之前你不是最不愿意接这种活儿吗?你们令家的人啊,一个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去趟凡间跟要命似的……”
令祯眉眼弯弯,柔声打断:“因为凡间有我想要的。”
“小笼包么?”
“那是师尊惦记的。”
木梨华朗声大笑,半晌便停下了,微眯双眼,抿着茶看她。
“此番归家,可有遇见什么奇事?”
令祯心下了然。重生归来,身上定然起了什么变化。寻常人或许察觉不到,但瞒不过师尊的眼睛。
可她不想说实话。
只因为……她清楚木梨华的为人,若提早知晓江文漱的未来,也便不会将其收入门下了。
“没什么特别的。”她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故作正经,“怎么突然问这个?”
“关心徒儿罢了。”
师徒二人默然对视,一时寂静。直到微风拂过窗棂,木梨华才轻叹一声:“馆里传你又去找唐向羽比试了。少给我惹些麻烦罢,令家如今都指着你,传出去多不好听。”
“徒儿知错。”
抱怨了几句,木梨华便不再追问,放下茶盏起身收拾行囊去了。
名声。
令祯独自留在厅中,低头望着台上未灭的香火,抬手弹了弹香灰,待它落在手上灼出红印,兀自扬起嘴角。
她们尚且年少,在宗门修炼时,江文漱便是整个门派最勤勉的徒子,且总爱跟在令祯身后,盼着将她的才学据为己有,却偷不来她的名声。
纵然人人都畏怯这样一个二世祖,但在人前,人人又都因着令氏的名声敬她三分。
偶尔令祯意识到这点,会沾沾自喜。如此,她身上就尚且存在江文漱无法拿走的东西,她对她而言,便还留存了价值,不会被一脚踢得远远的。
可以一直留在身边,无论靠着何种联系。
她知道江文漱忮忌自己,相处愈久,这份不甘就愈深。她常说,她们何其相似,都不被偏爱。每当这时,江文漱总是沉默,眼里写着不认同,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是啊,两种“不被偏爱”,怎会一样?
江文漱是透明的,如空气那样无法被看见,而令祯的不被偏爱,恰恰是因为受尽了宠爱,才惹人眼红排挤。实际上,每个人都注视她,有一些还无比中意她,她毫无疑问是话本的绝对中心。
而江文漱,始终活在她的阴影中。
她们修习累了,并肩趴在桌台上昏昏欲睡时,江文漱会痴痴地望着她,轻声道:“你知不知道,人说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我只恨自己并非明月。”
但如影随形不也挺好么?如影随形,如影随形,人永远无法与自己的影子分开。本来,令祯觉得就这么下去也挺好,她会一直照拂江文漱,把她也粉饰得璀璨夺目,如被藏起的宝藏,沧海遗珠,那个隐秘的地点,只有令祯一人知晓。
可她预想的一切,在江文漱叛出宗门那天,尽数化为泡影。
她这才发觉,自己原来错得那样离谱。
宝藏、明珠、金玉皆为死物,而江文漱是长了腿的,若不满到了一定程度,自会离开她。
她不要这样。
与成为魔尊的江文漱决一死战时,她总算下定了决心。
可当真正将那人揽入怀中时,令祯面无表情地落了泪,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明明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她闭上眼,想起十五岁那年初遇时狼狈不堪的江文漱,纵使满身泥污,那双眼睛仍旧清澈明亮;想起江文漱初入宗门时信誓旦旦地说,终有一日要功成名就,再不任人欺凌;想起十六岁仙盟大比,她们偷溜出会场,锦囊里塞满特供的佳酿,在一块石头上喝到昏天暗地;想起同年江文漱困于仙魔交战的洞穴,传讯向她求救;想起十九岁她高烧不退,江文漱彻夜照料,伏在榻边睡着;想起二十一岁那个午后,趁她小憩,江文漱悄悄将脸贴在她心口,鼻尖蹭了蹭衣料。
就那么一次。
此后,再未相见。
十年后重逢时,她亲手杀了江文漱。
这一切都与灵珠有关。
当初下山寻珠,是因金长老说此物关乎她的命数。直到决战前,金长老才坦言:江文漱与她的命运纠缠难分,而今世道崩坏,需以秘法将二人骨血神魂炼入灵珠,方能逆转时空,避免苍生涂炭。
也就是说,要两人赴死。
于是,在取回江文漱的牌位后不久,令祯便自我了断。
当时她甚至不曾怀疑秘法是否会出错。
如今看来,一切都很顺利。
木梨华从里屋出来了,换了一身崭新的道袍,招呼令祯跟上,令祯连声应下,难掩唇角笑意。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江文漱离开。
*
“……让嘉来修炼?”
话是这么说,这一世的江文漱,却好似有些异样。
上一世,途径冼棠时,恰逢师妹老家唐氏开仓,师尊命她去参与发粮,称修养心性这种实在事儿比那虚无的天命重要。“你呀,就是太不知人间疾苦,正好看看。”她只得应下。而后师尊一时心软,带了那两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回宗里,寻灵珠一事也就暂时搁置了。
本来也不算什么太要紧的行程。
这一世,直到入门的情节都没什么变化,但正式成为离明宗门人后,江文漱却向令祯提出了一点要求。
“我们能不能带着嘉来修炼?她虽无天赋,但也该有些手段防身……我清楚无灵气之人修习仙道是大忌,可是悄悄地,别让师尊知道就好。”
自然可以,你提的任何要求,我都会尽力满足。
尽管这是令祯的心声,但她不能这么说。
……是了,十五岁的自己,还没和江文漱混熟,态度自然也和对别人无甚区别,趾高气昂的,一度还跟人对着干。
没记错的话,当时心里其实还是不平衡的。凭什么为了这个半道冒出来的小乞丐,师尊就擅自中止了寻灵珠的行程呢?
完了,这时候的自己,是怎么跟江文漱说话的来着?
这会儿江文漱坐在令祯对面,微垂着眼眸,吹一盏热茶,静静等着她回话。
没辙。
令祯咽咽唾沫,挤出一个僵硬的、高高在上的讥讽笑容。
“好啊,你求我。”
此话一出,江文漱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虽仍垂着,却瞪圆了眼珠,手一抖,茶差点儿没撒出来。
“师姐这是何意……”
是啊,这是何意啊令祯。
她心里大叫不好。
可话都说出口了,事到如今也不能叫对方就地忘了。
于是,她找补似的接着说:“你也知道此乃门中大忌,我凭什么无条件帮你?总得交换些什么,不是么。”
江文漱放下茶盏,仍不敢直视她,望着某处虚空卑声道:“这我明白的,也并无叫师姐无条件帮忙的意思……”
没等人家说完,令祯便急忙打断道:“别紧张,念在你我同门,条件不高。”她停顿了一下,等着江文漱做出反应,后者一脸吃了臭鸡蛋的表情。
真叫人不是滋味。
若是往后的自己,不必如此。她们整日厮混在一起,帮忙教个小妹妹算什么?
现在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提“条件”。
不过,这回,她会让每个人都好好的,只要能让江文漱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就好。
令祯深吸了口气,思索片刻后,说:“……每逢七日,你要完成我给出的一桩差事,任我差遣,如此,我便带着那小孩修炼。”
似乎与预想中的有极大出入,江文漱总算抬眼,朝她微微蹙眉,确认道:“差事?”
“是啊,怎么了?”
“这……具体是什么……”
“还没想好,”令祯往后大力一仰,靠在椅背上,抱起双臂,歪歪脑袋道,“到时候再说吧。师妹意下如何呢?”
江文漱一手抵着下巴,竟认真考虑起来:“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不危及性命的,就可以。”
这倒是让令祯有些意外。
毕竟,江文漱最重视的便是尊严,骨子里比谁都倔,不可能“求人”,更不会低下头来接受这样任人差遣的条件。
“所以你答应了?”
“嗯,有劳师姐了。”
破天荒地,江文漱还对她笑了一下。
“……不用,应该的。”令祯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还有,不用叫我师姐,咱俩同年生,你是三月,我是四月,怎么说你还大我半月,怪别扭的,”她顿时心下有了个主意,颇有些得意道,“亲近之人都叫我小祯,你也这么叫便是。”
江文漱看上去比之前更要惊讶三分,诧异道:“可师姐与我并非亲近……”
“你我同样师从木真人,怎么还不叫亲近?”令祯面无表情地驳回了异议,撇撇嘴,加注道,“这便是你的第一桩差事,文漱。”
此话一出,江文漱便抿起唇,应下了这桩“差事”,面不红心不跳地叫道:“好,小祯。”
这倒是搞得令祯满面燥热,只得一个劲倒茶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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