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监视

也许是占坑闭肠的威力太大,梁丘伏上车后拒绝和孙陵白说话。

孙陵白喃喃道:“也许我该睡过去,这样你就会显露本性,盯着我看,然后爱上我。”

“不,”梁丘伏冷漠道,“我只会把你留在出租车上,让你付两个目的地的车费。”

孙陵白撕开一片酒精湿巾,好奇地转头问他:“都坐出租车了,怎么你还要送我?”

他默了一会,答:“夜里不好打车,我手开不了车,我也要回家。”

“绕路多贵哪。”

“那如果我说,是想看微埃特会不会来找你,你是不是就能信服了?”

孙陵白收了笑意,草草擦了擦指甲。

“笔名能被很多人用。作家已经死了。骨灰在家属那,他们都是唯物主义,不会做法。”

孙陵白严谨地补道:“我也是唯物主义。”

梁丘伏扶了扶眼镜:“脖子,没擦干净。”

他一向固执,甚至拒绝探讨,轻易又生硬地绕过这个话题。

又或者,话题本身就是个挡箭牌。

孙陵白善解人意地笑了笑,问:“哪里?”

梁丘伏瞥他一眼,要指时发现,那是颗痣。

红色的,在颌角与颈段的交界处,正在薄薄的一层皮肤上,随呼吸起伏着。

他就像捏着罪证上呈的律师,但在低头的刹那,看到手里的是一面镜子。

“这里。”他胡乱指了指。

孙陵白“唔”了声,垂下睫毛,深信不疑地去擦,然后盯着洁白如初的湿巾顿了两秒,把它叠好,开始思考执行官是不是真有这么无聊。

“梁丘伏,我没擦到。”

靠着窗假寐的人匆匆瞟他一眼:“干净了。”

“......”

莫名其妙。

他是不是视网膜脱落眼前有黑影啊?

车门一开一阖,只剩了梁丘伏一位乘客。

他向车窗外注视远去的背影,有点风,那人过于繁琐的衬衫领,蝉翼般的飘起一点,成为黑夜里最不可捉摸的部分。

为什么要送他来这?

......

不知道,可能是想等一句谢吧。

而这听起来更荒谬了。

梁丘伏垂目,露出手腕上的远程同步监测仪,迟钝地回答司机的问话——“去万青湾,北门。”

*

孙陵白回家,摸黑上了二楼,打开床头灯时,手碰到了坚硬的东西。

他低头看,是书脊——是从抽屉里跑出的闭环悖论。

还夹着半张演算的纸。

他目光像这张纸被猝然撕下的边界,陡然坠崖。

从枕下摸出一只微埃特送的新枪,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在下到倒数第二级台阶时,他伸长手臂按开了灯。

一片寂静、什么都没有。

当他转过头——

一张平静微笑的面孔正在他咫尺之距。

像一尊诡异的灰白的水泥雕像,一副通过邪术复活的画,一只伺机而动、拥有漆黑瞳孔和触手似的头发的怪物!

它在注视他......它!!

孙陵白还未完全扭转的脚踝猛地后跌,剧烈的拉伤伴随手上的落空,在落地前短暂的时间里持久存续,并像一队行进有序的蚂蚁,直直开入他心里。

他庞地摔在地上,摔下那两级台阶,然而这一切都没有那道非人般的目光可怕......

它终于说话。

“你是忘了我么——父亲。”

“这段时间,你过得几乎忘记我啦......”

孙陵白咬着牙,朝后挪动——他的脚已在剧痛中失去站立的功能,成为爬动时最累赘的部分。

它仍旧一动未动,但目光压下来,仿佛无时无刻不在逼近他:“天几乎要亮了,你才回家。去哪儿了?夜店、歌厅、还是什么销金窟......我是个和蔼的儿子,你要相信我呀,说出来,我们把轨迹报上去——”

孙陵白挪到了餐桌边,他的脊柱靠上桌腿,仿佛期望组成它与自己的粒子活跃起来,交换融合,让自己在祂的面前完成躲藏。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祂终于纡尊降贵地走过来,在孙陵白瞪大的眼眶忽然滚下眼泪,蹬动的双腿一瞬被抽去气力时,钳住他的手臂,将他拽起来。

祂的目光从转红的监测仪上瞥过,像是对他的一切都一视同仁的怨怒与不意外,用隐含怒意的幽静面孔,对着他:“坐下来,我们谈谈。”

“......”

孙陵白死死盯着祂,手已捏住了枪柄。

他不得不奋力促喘着,才能平息自己的绝望。

祂盯着他,直到他坐到凳子上,因难以抗拒的阴影而颤抖断续地说:“你、不该、在这,族谱——”

祂冷笑了声。

一切都中断了,像卫星电视的雪花屏。

合理的杀戮或是更可怕的东西,被隐匿在其中,一切被默许,然后另一串时间又滴溜溜走起来。

他几乎忘了......不,只是一直刻意不去想。

儿子轻轻问他:“都做了什么,孙陵白,你自己说。”

“......”

孙陵白说:“我可以、上报监察局,你不该出现在这。”

儿子的微笑消失了。

“当你成为反叛者时,我的一切都会被宽恕,因为清除你成为我的最高等级。”

“你没有......证据。”

桌子的阴影与实体翻转,它们猛地摔撞在孙陵白身上!

陡然暴起的儿子怒吼——“那你去哪儿了!”

孙陵白毫不怀疑,邻居可能会投诉扰民,将他们一同送入监狱,在里面完成他们之间未尽的事。

孙陵白强迫自己开口:“医院。”

“呵,颏颏......怎么伤的?”

“反叛者......恐怖行动......”

祂的眼珠乌黑,一点也不透光,仿佛非人的怪物,正死死锁定着他:“哦?在哪里?”

“回家的路上。”

“错!错!错!!你说谎!”祂尖叫起来。

孙陵白说:“执行官可以作证。”

祂说:“那就打给他!让他亲口和我说,承担你偏离族谱的罪责!”

说着,祂就要来抢手机。

然而下一刻,一条管状的空芯草茎,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草茎那么坚硬,最初还如沾水般微微颤抖,直到涟漪消退,剩下冰冷静止的外壳。

儿子终于安静下来,他难以置信地想要发怒,却又在更根本的恐惧中熄灭了。

孙陵白的脸上、手上......一切与空气相接的地方,都蒙着一层冷汗,并在飞速地变冷。

但他忍住了,一次也没有颤抖:“儿子,你该冷静一下。”

“我说,我没有违逆族谱。”

“你应当闭嘴,孙穿林。”

他的语气愈来愈坚硬。

孙穿林难以置信地转动眼珠,定在他的脸上:“你要弑子吗?你胆敢!孙陵白!”

孙陵白知道,他不会开枪。他还没到能和虚假平静的暗潮割席的时刻。

但他不得不举起枪。

因为孙穿林一日如过往般存在、又如此贴近,自己就一日不得完整。

虽然他能独立完成手术、思考信仰、表达爱情......但他从未有一刻成为完整的“人”。

——只要孙穿林出现,只要他存在,这一点事实就无时无刻不灼烧着他,要竭力避开才能强装镇定。

因为世界给予的权力,他能轻而易举地捣毁这一切。

冷汗淌过孙陵白的眼睛,他感到微微的刺痛:“我们最好相安无事。”

他碾咬过那个名字:“孙、穿、林。”

孙穿林走了。

但孙陵白知道,他留下了监视器。

孙陵白找到了七个,全拆了。

也许还有没找到的。孙陵白打算搬出去。

碍于孙陵白异常缺失的配偶,孙穿林是不敢把事情闹大的......

孙陵白望了会儿被庞上的房门,拾起脱力的手脚,艰难地翻找出冷敷贴和药酒,开始处理倒霉的脚踝。

手机躺在被抠烂的凉席垫上,陡然震动起来。

孙陵白手上一僵,缓慢地过去解锁了信息。

是个陌生号码。

发来一张监测手环指数飙升的截图,和一个“?”。

孙陵白犹豫了一会,回复:“在忙,腾不出手,如果你非要我回你信息,恐怕会亵渎长官的威严。”

对面说:“不要做违反族谱的事。”

孙陵白几乎能想到,他凉冰冰的眼神,会如何威严又安全地淌过自己的面庞。

那也是一种震慑和审视,但筑立在明确的制度之上,远比代际中被默许又野蛮放任的权力来得少可怕许多。

跳跃的输入符,被困在叫做“梁丘伏”的牢笼中,孙陵白竟从中获得诡异的宁静。

“一个人,做不出来。长官要是来找我,我扫道欢迎。”

梁丘伏定定看了会儿,把屏幕甩了出去。

也就是仗着法律无法处置他危险值跳跃的特殊情况。不然早把他关进去了。

晴晴摇头晃脑地蹭过来,懒懒苗了一声,但在漫不经心瞄了眼屏幕后,突然弓身一个后跃——嗷嗷叫起来,疯狂的爪子势要将主人的制服爆改古希腊布条。

简直像认得出对面是谁似的。

梁丘伏叹了口气,也趴在地毯上,掌根相合拍了拍:“晴晴,来。别找他了......”

“这是一个......很严厉的世界。”

缅因听不懂,仍哀哀叫着。

梁丘伏几乎预感到邻居的门要打开,起身将猫粮倒进慢食器。

叮铃哐啷的声响过后,晴晴的警报终于停了。

梁丘伏关掉客厅的灯,躺到床上。

电话放在耳边,他静静听着。

两分钟后,他说:“我知道了,陈......当然,如果有你弟弟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克隆那边,他们还是希望你回去......是的,那不是程序代码,但他们认为基因也算代码,你能帮助他们。”

“好的,你还在忙防火墙的事?一周,我转达他们。”

倾听。长久沉默。

“我也许会回去......三年快到了。愿不愿意?这不是任何一方该考虑的问题。他们选中了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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