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占坑闭肠的威力太大,梁丘伏上车后拒绝和孙陵白说话。
孙陵白喃喃道:“也许我该睡过去,这样你就会显露本性,盯着我看,然后爱上我。”
“不,”梁丘伏冷漠道,“我只会把你留在出租车上,让你付两个目的地的车费。”
孙陵白撕开一片酒精湿巾,好奇地转头问他:“都坐出租车了,怎么你还要送我?”
他默了一会,答:“夜里不好打车,我手开不了车,我也要回家。”
“绕路多贵哪。”
“那如果我说,是想看微埃特会不会来找你,你是不是就能信服了?”
孙陵白收了笑意,草草擦了擦指甲。
“笔名能被很多人用。作家已经死了。骨灰在家属那,他们都是唯物主义,不会做法。”
孙陵白严谨地补道:“我也是唯物主义。”
梁丘伏扶了扶眼镜:“脖子,没擦干净。”
他一向固执,甚至拒绝探讨,轻易又生硬地绕过这个话题。
又或者,话题本身就是个挡箭牌。
孙陵白善解人意地笑了笑,问:“哪里?”
梁丘伏瞥他一眼,要指时发现,那是颗痣。
红色的,在颌角与颈段的交界处,正在薄薄的一层皮肤上,随呼吸起伏着。
他就像捏着罪证上呈的律师,但在低头的刹那,看到手里的是一面镜子。
“这里。”他胡乱指了指。
孙陵白“唔”了声,垂下睫毛,深信不疑地去擦,然后盯着洁白如初的湿巾顿了两秒,把它叠好,开始思考执行官是不是真有这么无聊。
“梁丘伏,我没擦到。”
靠着窗假寐的人匆匆瞟他一眼:“干净了。”
“......”
莫名其妙。
他是不是视网膜脱落眼前有黑影啊?
车门一开一阖,只剩了梁丘伏一位乘客。
他向车窗外注视远去的背影,有点风,那人过于繁琐的衬衫领,蝉翼般的飘起一点,成为黑夜里最不可捉摸的部分。
为什么要送他来这?
......
不知道,可能是想等一句谢吧。
而这听起来更荒谬了。
梁丘伏垂目,露出手腕上的远程同步监测仪,迟钝地回答司机的问话——“去万青湾,北门。”
*
孙陵白回家,摸黑上了二楼,打开床头灯时,手碰到了坚硬的东西。
他低头看,是书脊——是从抽屉里跑出的闭环悖论。
还夹着半张演算的纸。
他目光像这张纸被猝然撕下的边界,陡然坠崖。
从枕下摸出一只微埃特送的新枪,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在下到倒数第二级台阶时,他伸长手臂按开了灯。
一片寂静、什么都没有。
当他转过头——
一张平静微笑的面孔正在他咫尺之距。
像一尊诡异的灰白的水泥雕像,一副通过邪术复活的画,一只伺机而动、拥有漆黑瞳孔和触手似的头发的怪物!
它在注视他......它!!
孙陵白还未完全扭转的脚踝猛地后跌,剧烈的拉伤伴随手上的落空,在落地前短暂的时间里持久存续,并像一队行进有序的蚂蚁,直直开入他心里。
他庞地摔在地上,摔下那两级台阶,然而这一切都没有那道非人般的目光可怕......
它终于说话。
“你是忘了我么——父亲。”
“这段时间,你过得几乎忘记我啦......”
孙陵白咬着牙,朝后挪动——他的脚已在剧痛中失去站立的功能,成为爬动时最累赘的部分。
它仍旧一动未动,但目光压下来,仿佛无时无刻不在逼近他:“天几乎要亮了,你才回家。去哪儿了?夜店、歌厅、还是什么销金窟......我是个和蔼的儿子,你要相信我呀,说出来,我们把轨迹报上去——”
孙陵白挪到了餐桌边,他的脊柱靠上桌腿,仿佛期望组成它与自己的粒子活跃起来,交换融合,让自己在祂的面前完成躲藏。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祂终于纡尊降贵地走过来,在孙陵白瞪大的眼眶忽然滚下眼泪,蹬动的双腿一瞬被抽去气力时,钳住他的手臂,将他拽起来。
祂的目光从转红的监测仪上瞥过,像是对他的一切都一视同仁的怨怒与不意外,用隐含怒意的幽静面孔,对着他:“坐下来,我们谈谈。”
“......”
孙陵白死死盯着祂,手已捏住了枪柄。
他不得不奋力促喘着,才能平息自己的绝望。
祂盯着他,直到他坐到凳子上,因难以抗拒的阴影而颤抖断续地说:“你、不该、在这,族谱——”
祂冷笑了声。
一切都中断了,像卫星电视的雪花屏。
合理的杀戮或是更可怕的东西,被隐匿在其中,一切被默许,然后另一串时间又滴溜溜走起来。
他几乎忘了......不,只是一直刻意不去想。
儿子轻轻问他:“都做了什么,孙陵白,你自己说。”
“......”
孙陵白说:“我可以、上报监察局,你不该出现在这。”
儿子的微笑消失了。
“当你成为反叛者时,我的一切都会被宽恕,因为清除你成为我的最高等级。”
“你没有......证据。”
桌子的阴影与实体翻转,它们猛地摔撞在孙陵白身上!
陡然暴起的儿子怒吼——“那你去哪儿了!”
孙陵白毫不怀疑,邻居可能会投诉扰民,将他们一同送入监狱,在里面完成他们之间未尽的事。
孙陵白强迫自己开口:“医院。”
“呵,颏颏......怎么伤的?”
“反叛者......恐怖行动......”
祂的眼珠乌黑,一点也不透光,仿佛非人的怪物,正死死锁定着他:“哦?在哪里?”
“回家的路上。”
“错!错!错!!你说谎!”祂尖叫起来。
孙陵白说:“执行官可以作证。”
祂说:“那就打给他!让他亲口和我说,承担你偏离族谱的罪责!”
说着,祂就要来抢手机。
然而下一刻,一条管状的空芯草茎,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草茎那么坚硬,最初还如沾水般微微颤抖,直到涟漪消退,剩下冰冷静止的外壳。
儿子终于安静下来,他难以置信地想要发怒,却又在更根本的恐惧中熄灭了。
孙陵白的脸上、手上......一切与空气相接的地方,都蒙着一层冷汗,并在飞速地变冷。
但他忍住了,一次也没有颤抖:“儿子,你该冷静一下。”
“我说,我没有违逆族谱。”
“你应当闭嘴,孙穿林。”
他的语气愈来愈坚硬。
孙穿林难以置信地转动眼珠,定在他的脸上:“你要弑子吗?你胆敢!孙陵白!”
孙陵白知道,他不会开枪。他还没到能和虚假平静的暗潮割席的时刻。
但他不得不举起枪。
因为孙穿林一日如过往般存在、又如此贴近,自己就一日不得完整。
虽然他能独立完成手术、思考信仰、表达爱情......但他从未有一刻成为完整的“人”。
——只要孙穿林出现,只要他存在,这一点事实就无时无刻不灼烧着他,要竭力避开才能强装镇定。
因为世界给予的权力,他能轻而易举地捣毁这一切。
冷汗淌过孙陵白的眼睛,他感到微微的刺痛:“我们最好相安无事。”
他碾咬过那个名字:“孙、穿、林。”
孙穿林走了。
但孙陵白知道,他留下了监视器。
孙陵白找到了七个,全拆了。
也许还有没找到的。孙陵白打算搬出去。
碍于孙陵白异常缺失的配偶,孙穿林是不敢把事情闹大的......
孙陵白望了会儿被庞上的房门,拾起脱力的手脚,艰难地翻找出冷敷贴和药酒,开始处理倒霉的脚踝。
手机躺在被抠烂的凉席垫上,陡然震动起来。
孙陵白手上一僵,缓慢地过去解锁了信息。
是个陌生号码。
发来一张监测手环指数飙升的截图,和一个“?”。
孙陵白犹豫了一会,回复:“在忙,腾不出手,如果你非要我回你信息,恐怕会亵渎长官的威严。”
对面说:“不要做违反族谱的事。”
孙陵白几乎能想到,他凉冰冰的眼神,会如何威严又安全地淌过自己的面庞。
那也是一种震慑和审视,但筑立在明确的制度之上,远比代际中被默许又野蛮放任的权力来得少可怕许多。
跳跃的输入符,被困在叫做“梁丘伏”的牢笼中,孙陵白竟从中获得诡异的宁静。
“一个人,做不出来。长官要是来找我,我扫道欢迎。”
梁丘伏定定看了会儿,把屏幕甩了出去。
也就是仗着法律无法处置他危险值跳跃的特殊情况。不然早把他关进去了。
晴晴摇头晃脑地蹭过来,懒懒苗了一声,但在漫不经心瞄了眼屏幕后,突然弓身一个后跃——嗷嗷叫起来,疯狂的爪子势要将主人的制服爆改古希腊布条。
简直像认得出对面是谁似的。
梁丘伏叹了口气,也趴在地毯上,掌根相合拍了拍:“晴晴,来。别找他了......”
“这是一个......很严厉的世界。”
缅因听不懂,仍哀哀叫着。
梁丘伏几乎预感到邻居的门要打开,起身将猫粮倒进慢食器。
叮铃哐啷的声响过后,晴晴的警报终于停了。
梁丘伏关掉客厅的灯,躺到床上。
电话放在耳边,他静静听着。
两分钟后,他说:“我知道了,陈......当然,如果有你弟弟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克隆那边,他们还是希望你回去......是的,那不是程序代码,但他们认为基因也算代码,你能帮助他们。”
“好的,你还在忙防火墙的事?一周,我转达他们。”
倾听。长久沉默。
“我也许会回去......三年快到了。愿不愿意?这不是任何一方该考虑的问题。他们选中了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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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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