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做了两个小时。
孙陵白转了转脖子,才舒展表情想叫“常森”,就记起他已经不在了。
他是在步常森的后程,他不能再清楚了。
过往在地下诊所实施救治的人,都经过了严密的调查,确认过风险系数后才开始。但也存在两例意外,未经调查就冲动救治的病人:一例让常森死了,另一例正躺在他身后的房间里。
不可否认,他的确是被常森的死刺激到了。换做以前,他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今天几乎是存着报复族谱世界的心理,去救下作家的。
他蹲在二楼楼梯柱旁,盯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小林在下面喊:“老师!外面的雨水漫进来了,凳子都漂起来了,怎么办啊?”
孙陵白探头瞧了眼,果断道:“穿上雨衣,和我去通一通排水渠。”
*
外头雷电树根似的扎下,人类的沃土被暴雨打得销声匿迹。
很狂野、原始的天气。
铲子将淤泥翻刨出去,满兜于门前的水流开始有纪律地流动。
助手打了好几个喷嚏,胶质雨衣贴紧了皮肤,挡得住湿、挡不住寒。
孙陵白让她先进去。自己仍与底下坚牢的土块斗争。
终于铲动了,脚下却一个打滑,将要狠狠跌倒——
横来的一只胳膊,猝然抓稳了他肩膀。
“呃!......谢谢。”
孙陵白劫后余生地吐了口气,抬眼对上了双坚定陌生的眼睛,不由一愣:“你,还有事吗?”
那双眼睛里冲他来的意味太明显,孙陵白毫不意外他会点头,但仍震惊于他的自我介绍——
“同志你好,我是自由党人,任择。”
哪有人这么自我介绍的?这和在警察面前说“对,我是恐怖分子快来抓我”有什么区别?
孙陵白皱着眉往屋里退:“这里没有同志,我想你找错人了。”
“孙医生,我是为作家来的!”任择抵住了将阖的门板,抬头时,银框的眼镜已滑到鼻尖,“您看起来很紧张,但我不会给您带来麻烦,相反,是来替您解决麻烦的。”
孙陵白警觉:“作家?他白天不就死了?为什么你会说他在这儿?”
任择举起手机,屏幕上有个心脏般跳动的小红点:“因为这个。”
孙陵白瞳孔猛地缩小:“定位?”
“是的,自由党人都有。”
“只有你连接了吗?”
“是的,”任择抱歉道,“但监察局的手段众多,他们的狗鼻子总是格外灵敏。如果我不带走作家,恐怕你这里会遭殃的,同志。”
门在他跟前关上了,很快又打开。
任择笑道:“怎么,和作家确认过了?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是他最聪明可信的朋友之一?”
“没有,他说有个莽蛋来了。你们最好不要骗我,否则......”孙陵白额发的水仍往下滴,渗入苍黑的眼瞳,他嗓音疲惫得哑了,但手上峦动的青筋仍有力地告诉对方,要是有半句假话,这只拳头就会毫不留情地扼断他的脖子。
“不会的,你不知道作家对我们有多重要,我们都会感激你的。”
孙陵白深吸了口气:“听起来不妙极了。”
他把门拉得更大:“作家在收拾,你进来等吧。”
任择问:“要换鞋吗?”
孙陵白和他蹚进及膝的水里,闻言报以对智障的审视:“什么鞋?潜泳的脚蹼吗?或者——拖鞋在水上漂,捉得到是你的本事。请自便。”
任择笑了笑,擦干眼镜参观起这间地下诊所。
诊所有两层,每层大约三十平米。
一楼和普通的家居室没有区别。此刻发了大水,几张塑料桌椅悠悠哉哉地游荡着,不时撞到墙角的实木立式书架上。书架只露出了四层,以医学书为主,穿插着旧世界的**,架顶上还趴着一只缅因猫——仔细看才发现是陶瓷的假猫。
任择问:“书怎么办,不抢救到二楼吗?”
孙陵白在楼梯上剪指甲,嘎嘣嘎嘣的,他懒散地伸着腿,挂越四级台阶:“抱歉,我太累了。”
任择忍不住朝书架伸手:“我来罢——天哪,这上面有好多的笔记。”
“不是我写的。”
任择抱着书经过他,银眼镜又滑下来,反光和笑容一样刺眼:“我是自由党人,同志。不用害怕。”
助手整理完器械,从里间走出来,正撞上任择,她吃惊地叫了声:“老师,常医生还魂了?”
孙陵白无语道:“还整容了,你信吗?”
任择冲她漏出个正派的笑:“我是作家的朋友任择,来接他的。楼上我可以看看吗?”
“这个......老师?”
孙陵白说:“小林,直接带他去找作家。”
任择遗憾地摇了摇头,折返坐到孙陵白旁边:“那算了,我还是和你聊聊天吧。我怕作家一和人说起话来,又不知天地光阴为何物了。”
“孙医生,你知道,自由塔吗?”
孙陵白说:“谁不知道?所有在族谱上没有孩子、无法得到家庭规训的自由人,都被关押在那里。”
任择挑了挑眉:“我真吃惊,你会用‘关押’这个词。”
“那用什么?”
“现在更多的人意识不到,自由人的权利被剥夺了,他们认为自由人没有族谱、天生残缺,自由塔是在拯救他们,自由塔是一座美好的自由之塔。”
“你讲话和作家真像,下一秒都要唱起来了似的。”
“谢谢夸奖——我是想说,自由人被囚禁,其实是因为联邦害怕!如果他们被放出来,他们将生活得无拘无束,而他们的自由会像疫病一样,让社会妒忌、混乱、觉醒。
“人是很难想象到自己没见过的东西的。如果他们身边就生活着那样一种人——
“他们没有族谱,没有子女,在血脉上得不到驯化,于是其中的大多数也不关心父母的‘复现’......”
他顿了顿,话底隐隐燃起丛火来:“他们创造而非演绎着自己的人生,并在这个过程中找到自我,而非永远被困在族谱的陶俑中——”
他的指向了书架顶的猫咪,孙陵白眉头不愉快地攒起。
关猫什么事,魔怔孩子。
“他们是试错成本与心理门槛最低的一批人,如果他们被控制、扼杀,那迈出新的一步的人就会大大减少。那样的话文明很难觉醒、进步,就等于继续在消磨已有的东西,迟早会灭亡。”
孙陵白无动于衷:“所以你们的第一步,是想争取自由人的权利?可谁会响应呢,外头可没有这样多的受害者。”
任择说:“至少让大家知道,有这样一种人。”
——这样一种人生。
孙陵白问:“你们的领袖是谁,哪位空想主义大家?”
任择震惊:“你怎么和作家说一样的话?好吧,还是感谢你陪我说这么多......空话。”
他笑了下,飞快地说:“但是孙医生,没本事只能空想的是我,我们的领袖是行动上卓越的领路人,他叫陈枪。他现在在沃尔顿进行革命活动,正在为争取放宽轨迹监察力度做努力,这听起来是不是切实多了?”
在这道问话音未落时,作家也风风火火地下了楼,他薄长的风衣衣角角正哗啦呼啸。
他路过医生,把腿麻的任择拉起来,补充道:“还有‘断联’法案,一旦族谱中的不良代际关系得到确认,可以申请‘放逐’,在不影响其他家族的情况下,使用通过联邦审核的人造族谱。”
任择轻笑了声。
作家问:“怎么?”
他说:“还‘人造族谱’呢。哪份族谱不是人造的?还能有天然的?我就不信,命运也会直接使用人类的文字。”
孙陵白反驳道:“但光凭人类,也是很难跳出时间,创造出这样一个庞大的族谱体系的。”
作家拉架:“都是还不知道的事嘛!总之,陈枪也有很多反制族谱的想法。要是医生你感兴趣,随便什么时候,我都愿意花上一个晚上,讲给你听。”
他像上世纪西方骑士那样鞠了个躬——实际是受制于刀口。
孙陵白面无表情:“再见,真抱歉我永远不会有这样危险的兴趣。”
作家笑了笑,和任择走向门,拧动把手的那刻,又转过头来,对他道:“孙医生,您救了我,如果有一天您走投无路,或者对解放人类感兴趣——自由党的门,会永远向您敞开。”
孙陵白赶瘟神似的冲他摆手。
“对了,医生,我能借走您的拐杖吗?”他又一个回马枪,指向斜斜抵在门与书架间的棍子。
“请便,”孙陵白将指甲钳扭转压平,“门口的水渠有点黑,你们小心。千万清醒着走出去至少五公里远。”
小林从窗户那望他们的背影:“老师,他们是自由党,很勇敢的,你不要那么急着赶他们走。”
孙陵白摁了摁额角:“小林,我们是地下诊所的黑医生,很危险的,你不要那么慷慨地把你老师的命丢出去,好吗?”
一楼的水渐渐变矮变清了,孙陵白脱下软牛皮的靴子,光脚钻进流浪到跟前的拖鞋里,拖着水朝书架走去。
小林不明所以,站在台阶上注视他。
她手里还捧着任择送的《解放人类的时间锚点技术》,这本**像一团火一样烧手,她还不知如何对待,只好把目光贴在孙陵白的背影上,祈求老师令她心里的躁动安静。
孙陵白停在书架前,手从一排书脊上掠过,抠出那本标着《代际自由主义论(修正版)》的格格不入的新书,它也是任择给的。
就在小林以为他要对这两本书发表什么见解时,孙陵白蹚了回来,把书递给她——
“把它烧了。”
“什么?”小林失声道。
孙陵白垂着眼睛,他嵌在书脊上的指甲泛白,分明是递的动作,又攥得那么紧:“总之不要放在这里,你可以拿走,随意处置。”
他皱着的眉毛,像被踩断后分裂的,痛苦扭曲的蚯蚓。
小林一时愣住了,她不明白——只是一本书而已。
她打了几遍腹稿,脱口时只剩最后那句:“老师为什么不看过再烧?”
“这里......还很安全。”
孙陵白蠕动唇瓣:“常医生死了。”
小林等了很久,他还是沉默,她只好干巴巴出声:“老师,我今天也在场的。”
沉默在黑亮的淤水中盘踞很久,像一条毒性不明的蛇。
“小林。”
“救人和反叛是两码事。我们也许有那样的想法,但不能真的付诸实践,一旦踏出去,就完了。”
“我不明白,老师。”
“我们救人时,只会牺牲一点自己的安全,但生命还有无限可能,也许哪一天联邦改革了,人类的死亡会得到更多宽容;但如果是反叛......那就没有回头路了,在粉碎体系以前,必须要先粉碎自己安宁的生活。”
“可我们的生活并不安宁。”
孙陵白沉默下来。
陡然短路的侧壁灯熄灭了,又猛然一亮。
孙陵白盯着书脊,抿着唇,重新把书取了回去。
“你说得都对,无论如何,这只是一本书而已。”
小林笑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心底迸发出那样愉悦的情绪。
空气中到处是泥土的腥湿,天气预报说这将是今年最长的一场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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