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过破坏当前的社会秩序吗?”
“没有。”
“要给你看你的演说报道吗?”
孙陵白呵了声,努力耸了耸肩:“你们认定的事,还要问什么?”
“态度端正点!”
孙陵白忍受着身体的痉挛,目光飘到记录员背后的门外,看到梁丘伏正在那里注视自己。
没有任何动作与表情的交流,真是无聊。
如果真喜欢自己的话......至少装出点担忧来啊。
突然窜高的电流叫他的思绪回收,他也意识到自己想法的不着边际,收回了目光。
“你结扎的事,发生在什么时间、地点?原因是什么?为什么没有及时上报?谁给你做的手术?”
孙陵白说:“太无聊了,练练外科手艺——怎么,这个答案,你信吗?”
记录员和这个刺头对视,忍不住皱了眉。
孙陵白如同获胜般笑了:“你也说了,我阈值高着呢。”
记录员不再和他胡搅蛮缠,对助手说:“给他静推。”
这时孙陵白的脸上才露出点像样的惊慌。
“什么药?”
他有心阻止但无力,只能任由冰凉的药剂溜入他血管。
像在烹饪前被浸入佐料的鱼。
记录员答:“让你老实说真话的东西。”
针管拔出去,一个小血点,饱满的血珠沁出、流泻,绕过臭虫啃噬的疤痕。
助手飞快地瞥了记录员一眼,低下头,把棉球压在针孔上。
孙陵白张了张嘴,但逐渐感到思绪飘忽,好像那层能理智思考与选择话语的神志,像苹果皮般被削离了,又被承托到九霄云外。
感觉有点像过度饮酒。
有点想吐。
渐渐连手指的动弹也有点困难了。
“讯问是全程录像的,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就不会有下一次见面了。”
意思是他会因为自己的失言,以足够重的罪名被处决掉。
他当前还只是个族谱异常、煽动不安的危险分子,未被定义成有明确反叛意识的重罪犯.
他瞪着稳操胜券的记录员,想不通他们怎么有这么多折腾人的东西。这东西拿去给晴晴洗澡多好。
然而就在这岌岌可危之时,门被叩响了。
梁丘伏正指着通讯器,一副要传递上级指示的姿态,因为门是隔音的,助手毫无防备地拉开了它。
没想到迎面就是一拳。
——“如果我没记错,这药物有诱发精神病的风险。”
梁丘伏掌心摊着从门外垃圾桶里摘出来的药剂包装,目光冷冷地逼视他们。
“让联邦重点监察对象出了问题,你们谁负责?”
记录员似笑非笑:“梁长官,在监测室里,我没必要听你的。而且,药剂打都打下去了,不问白不问。”
徐殷得到指示,从门边钻进去,去解孙陵白的束缚带,不料被没关的电流电了个激灵,他望着除了微弱战栗一言不发、安静异常的孙陵白,想:这人嘴是真严啊。
梁丘伏朝里走去,关掉了电源:“他不是反叛者,他只是被迫经历了意外。”
“今天你们擅自使用药剂的事,我会上报族谱局,记得准备好接受问责的章程。”
梁丘伏扶住成了软脚虾的孙陵白,带着他走出这里。
孙陵白的头颅垂落在他肩膀,有点刺人的头发扎在他脖颈。
后面传来记录员咬牙切齿的声音:“梁长官,您等一等,我也只是为了工作——今天的录像我会删掉,就当他还没来过。药剂的事,非常抱歉,二十四小时后,人体会自动代谢掉的。”
梁丘伏脚步都没停。
是孙陵白努力抬了抬头,对他说:“别生事了,万一叫谁揪住你小辫子,你又要吃处分......”
孙没什么力气,字眼也挑最少的说,脑子过得不缜密。
这也使得梁丘伏定定看了他一眼。
......生事?
梁丘伏问:“那我给你丢回去?”
孙陵白拽了拽他背后的衣服,表示抗议。
他想的是,就怕梁丘伏力排众议,真取消了他的“干预”活动,叫他连红砖房都出不了,到时候组织要怎么救他?
在一干监守的注视下破门而入吗?
梁丘伏瞥了眼他死攥着自己的手,轻轻哼了声。
把人往上搂了搂。
出去时又碰到了刚才那个搭讪的小执行官。
梁丘伏觉得有必要和他现在的□□谈一谈,竟然在这所学校里空得到处游荡。
上了车,孙陵白似乎有了点气力,惺忪着眼去摇窗,然后又栽倒在梁丘伏腿上。
“晕车?”
孙陵白“嗯”了声,话音很轻:“刚才我光明正大走出去的架势,像不像欠了银行一个亿的大爷?”
他说话时,面颊的抬动印在梁丘伏腿上,叫梁好似看得见他的神情似的。
“像。”
梁丘伏眨了下眼,转开脸,不巧对上了徐殷。徐殷默默把视线转向窗外。
车里安静了一会,孙陵白说:“梁丘伏,我想吐。”
梁丘伏像拉他起来,却被他死死扒住膝盖——
“不行,挪一下都要......吐出来了。”
梁丘伏看到便利店,让司机停在路边,想去买晕车药和呕吐袋,结果刚一动腿,孙陵白就扯住了他的裤子。
力道之大,令梁丘伏毫不怀疑:他人和他的裤子,至少有一个,必然会留在车上。
为了明天不上联邦头条,他拜托了徐殷去买。
司机也下车查看底盘了。
车上只留了他和孙陵白两个人。
梁丘伏盯着他紧皱的眉毛,伸出手背贴了贴他的面颊,发现冰得惊人。
捂了一会儿,又开始出汗,孙陵白勉力睁开眼,说:“拿走。”
梁丘伏对他这种用完就扔的行为已经习惯了。
心里连个涟漪都没起,只是在想:那个药剂真的,会只让人说真话吗?
这样想着,他也就略俯下身去,轻轻地问:“你还好吗?”
孙陵白也问:“你瞎子?”
“......你还知道我是谁吗?”
“梁丘伏。”
梁丘伏顿了顿:“你记得他吗?”
“谁?”
“梁丘伏。”
孙陵白睁开眼打量了他一会,只是目光没聚焦,眼神也像隔着一层雾蒙蒙的东西。
“那是谁——哦,记得他......十七八岁,自行车还骑得歪歪扭扭。”
梁丘伏呼吸滞住了。
有那么几秒,他把眼睛藏到影子里,树爪晃动像他的思绪。
然后他小心地摸了摸孙陵白的发尾,像触摸一片沼泽边缘的荆棘。
“原来你真的记得。”
“那你......讨厌他吗?”
孙陵白费劲地想了想,作势要呕,梁丘伏都把手曲着伸出去了,他又不吐了。
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他好像,真喜欢我?”
梁丘伏愣了愣,他想说做梦,但反驳现在的孙陵白毫无意义。
他心里又有个幼小又可怕的声音,尖芽似的冒上来——
喜欢你,那不好吗?
当这个念头掠过他,令他想起子弹擦过枪管时的震颤,以及将要发生的,刺耳的尖啸。
他喜欢孙陵白吗?那是他没有接触过的东西。也是不被允许的东西。
因此在他身上是不会发生的。
他只是觉得,自己对于孙陵白的感情,和面临死亡时很像。
——把枪管抵上自己的额头,心跳带着枪管震动,也许某一声共鸣里,他会死亡。
他曾这样做过吗?
执行官的记忆清洗只洗去情感,记忆都是完整的。他记得没有,但感受又是那样熟悉真切。
他的手轻轻印上孙陵白的脸,想找到心里缺失的东西,但也只是徒劳。
他看见司机抽完了烟、徐殷提着药袋,都要回来了。
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反叛者?”
那人睁开了眼,凝注的神色简直叫梁丘伏怀疑他恢复了神志。
孙陵白张嘴,梁丘伏凑上去,车门打开,徐殷殷勤地递来东西——
“沤!”
沉重的,温热的,酸腐的,秽杂的。
好几口,一大滩。
全都猛烈地喷射在车里。
梁丘伏没来得及拣出被胃酸腐蚀掉的话语,就被他吐了一身。
徐殷满脸沉痛。
司机脚底一滑,想继续出去抽烟。但保住工作的渴望让他封闭了嗅觉和视觉,默默打扫起现场。
梁丘伏后悔答应孙陵白,不投诉那个记录员了。
他叹了口气,把孙陵白口中残余的秽物抠出,其间还被孙的牙磕了下。
然后扶着他漱口,脱掉了自己的风衣,又在腿上垫了垫子,带着人坐到另一端去,重新让他靠着。
徐殷欲言又止,踌躇很久还是开口:“老师,我来吧。”
梁丘伏看了他一眼。
他说:“老师可以休息会儿——只是照顾‘监察对象’,我可以的。”
徐殷也不是没眼风的人,说出这两句话,已经让他出了层冷汗。但今天发生在监测室的事,还是太超乎他的预料。
他真的很怕梁丘伏鬼迷心窍,再做出什么事来,要是继续被降职——降到没有考察预备期执行官的权力,他就白干了。
或者执行局会让他换考察官......但他还是想跟着梁丘伏。因为他是所有执行官学生从小听到大的,“优秀的学长”“执行官的楷模”。
他一直记得四年前梁丘伏办的那桩轰动全国的反叛案子,很难不对梁产生仰慕。
就算知道是多管闲事,徐殷也想警醒他一下。
幸而梁丘伏还不算无药可救,点了点头回应他。
孙陵白已经半昏不醒,连抱着的大腿换成毯子,都一无所知。
黑暗中,操碎了心的徐殷感到自己又老十岁,幽幽地盯着他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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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吐真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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