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脏又开始抽痛,手腕上的银环隐隐发烫,他的记忆和理智被卷入漩涡,扭曲崩坍。耳边重视谁说过的“基因锁”,这可被作为痛苦根源的名称有效安慰了他。
孙陵白对一切都无所觉,只听到梁丘伏说:“我会送你走。”
他答:“哦。”
百合被插入花瓶,一周后注定枯萎。
孙陵白还是天天玩他那个倒走钟,写的东西囤了又烧,对于自己的去处似乎毫不关心。
取材的研究员来得多了,后来也和孙陵白说上几句话,无论内容,神情总笼着一层怜悯。
“花谢了,要我下次带点新的来吗?”
孙陵白没头没脑地说:“是梁丘伏买的。”
研究员挑起眉,兴致盎然地回他:“真遗憾。”
两天后来了,抱着亮晶晶的红玫瑰,说:“他是大执行官,再怎么哄你也只是画大饼;但我不一样,我是真能豁得出去给你买‘饼’,无论你要往里加什么我都不心疼......”
孙陵白五体投地地趴着,闻言闷哼一声:“亲爱的,你能不在抽我脊髓的时候说这些吗?”
研究员的塑胶手套轻轻滑过他的腰椎,那里因局部麻醉的作用并无感觉,但当被触碰激起的鸡皮疙瘩蔓延到尾椎时,孙陵白不得不龇牙咧嘴地按下弹动的冲动。
“痒。”
“刚才不还说痛吗?”
“是痛,但麻醉不能再加了,我得骗我自己啊。”
“好吧,陵白——你要知道,如果不是你不信我,怕我趁你全麻注射吐真剂,你此刻是不会有半点不适的。”
孙陵白哼笑了声。
“我说的话,在你死掉前一直有效......要及时行乐啊陵白,不然怎么对得起你这张脸呢?”
孙陵白前伸耷拉下的手指抠了抠手术台沿,拖声拖调、百无聊赖地答:“我是反叛者,你也不沾一身腥?嗳,我是无所谓,你要是能搞定你们梁长官,我就和你爱。”
研究员已经很久没新的动作了,但孙陵白浑然不觉地继续说着:“要是搞不定,那就得偷情了,对心脏不好——在梁长官眼皮子底下,还是有点太刺激了......”
这一箩筐骚话没遮没拦地倒出了,也不见那承接的乐色桶有半个响儿,孙陵白奇怪而艰难地转头——
发现无菌室的大玻璃外,正立着个蓝西服青年,蓝眼珠看人幽幽的,怨念似深。
仗着他听不见,孙陵白逆反心起,扬起头裸着上身很开朗地冲外一笑,而在手术室里对研究员说的话都与这无辜模样毫不沾边——
“他就是个......”
领子扣得结结实实密密匝匝,大热天领带袖箍一个不落——“**!”
孙陵白微笑着无比清晰地吐字,与此同时看到梁丘伏脸上如有实质的震惊。
研究员似乎吃了一惊:“你们做过了吗?”
孙陵白有恃无恐胡说八道:“当然,他很主动的。”
研究员指了指角落的红点:“那他今天会更主动的。就是看起来不太容许我这个外来者加入了。”他遗憾道。
孙陵白后知后觉、一点点抬起僵成化石的脖颈:“他听得见,一句不落?”
玻璃外的无辜被骂的梁丘伏默默取下了袖箍和领带。
研究员高兴地拍胸脯保证:“他听得见,一句不落!”
“......”
孙陵白从没有这么期望过一场手术的战线拉长。
然而这次主刀人不是他。
该面对的一点都逃不掉。装死的他被推出去,那人接过他的病床,预备等他缓一个钟头再抱他回楼下住宿地。
孙陵白假装自己是只寄居于枕头里的鹌鹑,死也不抬头,然而那人冰冷的手指拨了拨他的发尾,指腹又拖过他起了薄汗的脖颈,轻轻往他宽松的后衣领里一勾,叫他紧张得手指脚背都绷直了。轻易叫梁看出他醒了。
“是还疼吗?出了这么多汗......”
孙陵白屏息等了片刻,确定他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如常的询问,不情愿地嗡嗡开口:“热。”
梁丘伏用纸巾叠成的小方块,一点点贴在他脖颈的皮肤上。
“维塞不让开空调,说刚做完手术直吹风会生病的。”
“维塞”是那个研究员的名字。
孙陵白见他不提刚才无菌室里的事,一时胆子也涨回来了,伸手揪住他袖子,在他靠近蹲下时,又把手指穿到他袖箍里勾着,自己指头被勒得发白也玩得不亦乐乎。
“你别管他,”孙陵白舌头又懒散起来,恢复了含糊带笑的声调,“我也是医生啊,我说没事就没事。”
梁丘伏眨眼,漏出些难过来。随即折中地用看完的文件给他扇风。
孙陵白对他敏感的情绪一无所觉。
——反正他也不乐意当医生,只是谋生的手段而已。
他从疼痛中缓过劲来了,就格外耐不住无聊,伸手去夹梁的“扇子”。
谁知那人条件反射地一收。
孙陵白被气笑了,歪头冲他“呵”了声:“什么意思,让我一夜梦回解放前?”
梁丘伏静静看着他,风也不扇了,问他:“是你让我回到......‘解放’前的。”
孙陵白不明所以地“啊”了声,就见他微微撇过脸,神色融进光里看不清了。
他说:“我不知道,你那么讨厌我。”
孙陵白挠了挠头,想着虽然这话是没错,但是——“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不喜欢袖箍和领带吗?”
这下孙陵白知道原因了。他硬着头发打哈哈:“没有啊,怎么会呢?”
“所以是单讨厌我。”
“这很重要吗?好吧,其实并没有。”孙陵白不太用心地哄他。
“那为什么要骂我——”
那两个字仿佛成了压舌板,让他吐不出字来。
孙陵白好心地接话,又吐出了那两个字。
于是便见这人如被骂了第二遭似的,急促喘息着,颤着手背过身去。
“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梁丘伏推开了窗,窗框发出咣嚓的动静,光彻底涌进来。
“当然,你不是。”
“不是情人间私密浅俗的捉弄,是把......把更深沉的恨意浅薄化,以便于表达的产物。”
“我知道,联邦对你、我对......你们,都做过更过分的事,让你怎么说怎么做都不为过。所以——”
“孙陵白,我不喜欢这样的羞辱,但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点......”
他不说话了。抛出一半的话,像一截被猫抓断的老鼠尾巴,在潮湿拖沓的夏季气候里,遗留在窗台上。
孙陵白本不想搭理他,就撇过头去说:“疼。”
梁丘伏说:“你撒谎。”
孙陵白叹了口气,喊他过来。
手轻轻捏住他下颌,轻轻摩挲,渐渐将整只手掌贴上去,微抬身体替他擦眼泪。
“嗯。我恨你。”孙陵白掖着才成形的心思,不管他受伤颤动的瞳仁,慢条斯理地说,“你有错,我恨你不是应当的么?但你这是自己口中赎罪的姿态么?”
话头显然歪到了梁意料之外的地方,他愣住了:“什么?”
孙陵白在他的搀扶下勉强坐起,抱着枕头,面容沉静地告诉他:“你应当向我忏悔。”
“如果你希望得到原谅,或者减轻自己内心的负罪感,第一步应当是在陈述中鞭打自己的内心——由自己施以第一层应得的惩罚,随后再把鞭子交到我、交到所有你亏欠的人手里......这样,才勉强像话,不是么?”
“你这么不诚心,说你两句就闹脾气,说真的,我很讨厌的。”
梁丘伏仍维持着方便他蹂躏自己的蹲姿,此时抬起的眼睛里有些挣扎,但很快又在失去他的恐惧中拢住他的一只手。
“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
梁丘伏不是傻子,他讯过那么多的犯人,知道他是在“驯化”自己,这种引导诱述是很可怕的,但他更不能接受连这点关系都消失的情境。
于是在孙陵白装出的耐心注视里,他强迫自己开口,像螃蟹用鳌亲自凿开自己的壳。
“我说给你听。”
他沉默片刻,在孙陵白几乎怀疑他睡着时开了口——
“我抓捕过上百名反叛者,其中有十一人被当场击毙,有三十二人被送往研究所,余下的被转送其他刑讯所,或被困于自由塔中。”
“我仍旧觉得,履行职责是没有错的......四年前,我失去情感,面对陌生而可怕的记忆不知所措,唯有执行官的铁律能让我攀握站立起。立场决定对错,当时我只是个多了一段奇怪记忆的执行官,我的族谱使我践行它的一切——你觉得那时的我就存在罪恶吗?”
孙陵白抽回了手,面色变得冰冷。显然他不是为听梁丘伏的自辩词才作先前的引导的。
梁丘伏垂下了眼睛。
“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
“大概是三年前,我......开始一遍遍做那些梦,梦里的情感像辐射一样改造着我。那是比对族谱的服从更可怕的东西。我开始——我......想回去。”
“那个时候,我无法自控地在两个身份间摇摆,我有时严苛地执行联邦的指令,有时又频频对自由党人施以援手......就像现在这样。后来我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了,我主动接受了第二次记忆清洗,但那也只是可怕的反复。”
他逐渐褪去了执行官冷硬的外壳,捧着孙陵白手的,只剩下个在火光中独自伫立的年轻人。他满面满眼都是迷茫与痛苦。
“我一直在犯错,对于我现在想回到的立场来说,我清醒的时间太少,而犯下的罪恶太多。可我一直......太孤独了,没有一个见证过我完整生命的人站在我旁边,告诉我该往哪走。于是我成了两方的背叛者。”
“最可怕的是,我甚至不知道对错。一直只是服从的天性与过去涨落的情感在博弈——”
“直到你让我去查我的父母。”
“我现在甚至为忏悔本身感到痛苦。孙陵白......”他轻声喊他的名字,“我知道该如何让你松动,那就是不要说下面的这句话。可是——”
“我从来没有为立场后悔过,影响判准的,从来只有是非。我不知道自由是对是错,但我知道对一个并非命运的巨大阴谋的盲从,一定是会招致灭亡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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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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